被足迹雕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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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那念头像藤蔓一样,无声无息地缠上了骨头,盘踞在脑髓最深处——女孩的脚,那雪白或者微粉的脚踝、圆润的足弓,尤其是那双包裹着它们、沾染了汗渍与体息的袜子,对我而言,是种近乎窒息般的诱惑。
小学三年级的教室,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劣质橡皮的味道。课间喧嚣像潮水般退去,只剩我一人,心脏在肋骨下擂鼓。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邻座李婷的椅子上,她刚刚跑出去跳皮筋,椅背上搭着她脱下来的、那双粉白条纹的棉袜。那上面还残留着她脚踝的温热形状,一种带着微咸的、属于少女的隐秘气息,仿佛隔着空气都能钻入我的鼻孔。
那气味像一条细小的蛇,冰冷又滚烫,缠绕着我的神经,勒得我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灼热的空白,身体里某种本能压倒了所有羞耻和恐惧。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那柔软的织物,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缩。随即,更大的渴望淹没了那点怯懦。我飞快地抓起那双袜子,塞进自己汗湿的手心,紧紧攥住,那温热的织物贴着皮肤,几乎要灼伤我。
就在我像只受惊的耗子,企图把赃物塞进书包最深处时,一声刺耳的尖叫撕裂了教室的宁静:“小偷!他偷我袜子!”
李婷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小脸涨得通红,手指笔直地、带着一种发现肮脏秘密的鄙夷,戳向我。她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瞬间剪断了我的脊梁。嗡的一声,无数道目光像钉子一样射过来,扎得我体无完肤。哄笑声、指指点点的议论,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雹砸在我身上。我死死攥着那双袜子,指尖冰凉,它们不再是温暖的诱惑,而是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羞耻心上。
那烙印,从此再也没有消退过。“臭袜子小偷”的标签,像一个永不愈合的疮疤,跟着我从小学校园一路流放到初中,再如影随形地踏入这所大学。我像一只习惯黑暗的穴居动物,将自己蜷缩在人群的边缘,永远低着头,避开所有可能产生目光接触的场合。我害怕看到女孩们穿着凉鞋的脚,那会让我瞬间血液逆流,呼吸停滞;更害怕看到她们脱下鞋子,随意搭在一起的脚踝,那简直是在我干涸龟裂的欲望荒原上投下甘霖,同时又在烈火上浇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大学心理学系的走廊空旷寂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沉闷得如同心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书的混合气味,却掩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从记忆深处钻出来的诱惑气息——皮革混合着一点极淡的、温暖的汗意。我的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停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木门前。门牌上刻着冷硬的三个字:江岚教授。
门虚掩着,一丝缝隙透出里面柔和的光线。我鬼使神差地凑近,目光穿过门缝,贪婪地投向墙角那个深棕色的实木鞋柜。柜门半开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双女鞋:低跟的黑色通勤鞋,优雅的裸色尖头细高跟,还有一双……一双浅口的平底乐福鞋。我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灼热,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脸颊滚烫。那鞋柜像一座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祭坛,而我就是那个匍匐在阴影里的、卑微又肮脏的朝圣者。我像被钉在原地,身体僵硬,只有贪婪的目光在那半开的柜门缝隙里反复舔舐,攫取着每一丝可能存在的、属于她足部的隐秘气息。那气味如同细小的钩子,拉扯着我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战栗。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像一块冰投入滚油。我猛地一个激灵,几乎原地跳起来,心脏狂跳着要从喉咙里撞出。我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身。
江岚教授就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米色西装套裙,身姿挺拔,手里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籍。她的目光,平静得像秋日无风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却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全部的惊慌失措、羞耻难堪。那目光似乎具有穿透力,轻易就剥开了我层层叠叠的伪装,直刺入骨髓深处那个最黑暗、最扭曲的角落。在她面前,我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审判台上。
“我……我……”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比小学时被当众抓包更加冰冷彻骨。完了,彻底完了。大学四年小心翼翼维持的、如同纸糊的平静假象,在这一刻被她洞穿一切的目光彻底撕碎。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侧身,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敞开的办公室门。“进来吧。”声音依旧平稳,没有鄙夷,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实验室观察般的冷静。
我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跟在她身后,挪进了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一个牢笼落锁。她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书放下,十指交叉放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那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和她身上清冽的香水味。
我僵立在她对面,手脚冰凉,头几乎要埋进胸口,不敢与她对视。空气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作响,敲打着我的神经。
“恐惧、羞耻,还有强烈的冲动……”她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指向特定的、被社会视为‘禁忌’的对象。这通常不是简单的‘癖好’,而是某种印记。童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印记”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拼命捂住的脓疮。我猛地抬起头,撞上她平静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嫌恶,反而带着一种专注的、研究者般的审视。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喉咙哽咽着,破碎地挤出几个字:“……小学……袜子……他们……都笑我……”
我没有说细节,但她似乎已经明白了。她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那是一种了然,而非怜悯。
“我明白了。”她轻轻颔首,目光落在我因紧张而死死绞在一起的手指上,又缓缓移回我的脸上。“被公开羞辱的创伤,与你当时行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所指向的‘对象’——也就是脚和袜子——在记忆里被牢牢捆绑在了一起。痛苦、羞耻、强烈的情绪波动……这些都与那个特定的‘对象’建立了异常牢固的联系。久而久之,那个‘对象’本身,就变成了承载你所有复杂感受的符号。你渴望它,或许是因为它曾经短暂地给予过你某种强烈的刺激;你更恐惧它,因为它关联着你最不堪回首的创伤。”
她的声音平稳、理性,像在分析一个病例,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那些混乱的、日夜折磨我的冲动和羞耻,那些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黑暗漩涡,在她冷静的剖析下,第一次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病态的、却又清晰的逻辑链条。不是天生的邪恶,而是被扭曲的印记。这认知本身带来一种巨大的眩晕感,混杂着被理解的战栗和更深的痛苦。
“所以……我……没救了?”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江岚教授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如水。“认知,是改变的第一步。你看到了这个印记的形状,这就不是无解的黑暗。” 她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她走到办公室中央那片相对空旷的地方停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光带。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血液瞬间凝固的动作。
她微微弯腰,手指灵巧地勾住左脚那只优雅的裸色高跟鞋的后跟,轻轻一褪。光洁的丝袜包裹着的足踝暴露在空气中,接着是线条流畅的足弓。她将鞋子放在一旁的地板上,动作从容不迫。那只被丝袜包裹的脚,就这样赤裸地(隔着薄薄的丝袜)呈现在我的眼前,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留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种濒临窒息的眩晕。视线无法控制地黏在那只脚上,那圆润的足跟,微微绷起的足弓曲线,透过薄薄丝袜隐约可见的、泛着健康光泽的皮肤……巨大的、本能的渴望像火山岩浆般喷发,几乎要将我吞噬。但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羞耻、恐惧和自我厌恶。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看着我。”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锥刺破我混乱的意识泡沫。
我艰难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皮。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丝毫暧昧或挑逗,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和引导。
“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她问,那只穿着丝袜的脚依旧安稳地踩在地板上,像一件静物。
“我……”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您的……脚……”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烧般的羞耻。
“不,” 她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刀,“你看到的不是‘它’。你看到的,是你记忆中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小男孩。你看到的是恐惧本身。是那个‘印记’在控制你的视线和反应。”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眼前厚重的迷雾。对,是恐惧!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眩晕和恶心,并非完全来自眼前这具体的、属于江岚教授的部分肢体,而是来自那个被钉在小学教室中央、被无数手指和笑声淹没的“臭袜子小偷”!那个烙印在尖叫着,试图再次将我拖回深渊。
“站起来。” 她的指令清晰而直接,不容置疑。
我的双腿像灌满了铅,抖得厉害。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起自己发软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直。
“走过来。”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我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力量。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是跋涉在粘稠的泥沼里。距离在缩短,那只穿着丝袜的脚在我视野里越来越清晰,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诱惑混合着更深的恐惧,几乎让我再次崩溃。我能闻到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气息,混合着皮革和极淡的体香。
“停下。” 她在距离我一步之遥时开口。我僵在原地,大口喘息,像刚跑完一场漫长的酷刑。
“现在,伸出手。”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用你的指尖,去碰触它。”
轰!大脑再次一片空白。这个指令超出了我所有的承受极限。碰触?用我的手?去碰触……那个我日思夜想又恐惧至极的源头?这简直是把我推向地狱的烈焰。我猛地摇头,身体剧烈地向后瑟缩,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哀求:“不……教授……我做不到……我会……”
“你会怎样?” 她截断我的话,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我逃避的视线,“被羞耻杀死?被欲望吞噬?还是被那个小学教室里的幽灵再次拖走?”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看看它!它只是一只脚!一块骨骼、肌肉、皮肤和神经的组合体!和你自己的手,你自己的脚,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赋予它扭曲魔力的,不是你面前的这个东西,而是你脑子里那个盘踞不散的烙印!那个叫‘过去’的幽灵!”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是啊,它只是一只脚。是江岚教授身体的一部分,是她用来站立、行走的工具。所有的魔力和恐惧,都来自我内心的投影,来自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我”。
一股混杂着绝望和不甘的勇气,如同濒死的火星,在心底猛地蹿起。我不能永远被那个幽灵奴役!
我死死盯着那只踩在地上的脚,丝袜包裹下的轮廓在眼前晃动、模糊。我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如同有千斤重的右手。手臂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指尖冰凉。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轰鸣。视线里只剩下那只脚,它不再是充满魔力的禁忌象征,在江岚教授冰冷话语的剖析下,它正一点一点褪去那层扭曲的光晕,显露出它本来的、普通的物质形态。
一寸,一寸……指尖带着凉意,带着灵魂深处最剧烈的震颤,终于,无比轻微地,落在了丝袜覆盖的足弓侧面。
触感传来。
温热的。带着生命本身的、真实的温度。
柔软的。丝袜细腻的纹理下,是富有弹性的血肉和骨骼。
仅此而已。
预想中天崩地裂的羞耻感没有将我撕碎,那足以焚毁理智的黑暗欲望也没有如海啸般袭来。没有电击般的快感,也没有被玷污的恶心。只有一种……无比奇异的平静感,如同风暴过后疲惫的海面。那块皮肤是温热的,柔软的,带着生命本身的真实触感,仅此而已。它不再承载我投射其上的任何魔幻或污秽的意义。它只是……它本身。
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指虚软地停留在那温热的弧度上,忘了收回,也忘了继续。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茫然笼罩了我。原来……剥离了那层被烙印扭曲的滤镜,它竟是如此的……平常?支撑我身体的那根名为“羞耻”的钢筋,仿佛在瞬间软化、坍塌。我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晃了晃,最终没有摔倒,只是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冰凉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衬衫,刺激着我灼热的皮肤。
江岚教授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没有立刻收回脚,任由我的指尖残留的触感在寂静中慢慢冷却。过了几秒,她才从容地弯下腰,重新穿上了那只裸色的高跟鞋。清脆的嗒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感觉如何?”她直起身,目光落在我依旧失神的脸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少了几分实验室般的疏离。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灵魂的地震,废墟之上,硝烟弥漫,但压在心口那块名为“诅咒”的巨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稀薄却真实的光。
我最终只是用力地、茫然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
江岚教授走回办公桌后,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我,封面上印着艺术学院的院徽。“你的毕业设计,主题是‘痕迹’?”她的话题转换得如此自然,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触碰”从未发生。
我迟钝地接过文件,指尖还有些发麻。“是……是的,教授。”声音嘶哑。
她看着我,眼神深邃。“‘痕迹’……很有意思。烙印是痕迹,但覆盖上去的,可以是新的印记。”她的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毕业展那天,来我的办公室一趟。带上你的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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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漫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笑闹声、拍照的快门声、离别的歌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的香气和一种躁动不安的活力。我抱着一个沉重的工具箱,里面装满了精心调制的颜料——浓郁到化不开的朱砂红、带着生命力的钴蓝、沉淀着时间的赭石……它们是我精心准备、打算倾注在毕业创作上的心血。我的脚步却沉重而迟疑,像是跋涉在无形的泥沼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
江岚教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她背对着我,站在办公室中央那片开阔的空地上。窗外热烈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整齐的光带,斜斜地投射进来,将她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明亮的金边。她面前的地板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未曾沾染任何色彩的纯白画布,像一片等待开垦的雪原,无声地铺展着。
听到门响,她转过身。她的目光落在我怀中的工具箱上,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准备好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晰。
我喉咙发紧,只能用力点头。
“放在这里。”她指了指画布旁边。
我依言放下沉重的工具箱,金属箱体接触地板,发出沉闷的咚声。打开箱盖,浓郁而新鲜的颜料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办公室里原本的书卷气。那些鲜艳的色彩在盒格里安静地流淌着,等待着被唤醒。
江岚教授的目光扫过那些颜料,最终定格在那盆最鲜亮、最粘稠的朱砂红上。那红色像凝固的火焰,又像新鲜的血液,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暴烈的生命力。
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到画布边缘,弯腰,动作流畅而从容。她伸出手,指尖勾住右脚那只优雅的黑色高跟鞋的后跟,轻轻一褪。接着是左脚。两只鞋子被随意地放在一旁的地板上。然后,她直起身,双手伸向背后,解开了那件剪裁精良的米色西装套裙的拉链。衣裙顺着身体流畅的曲线滑落,堆叠在脚踝边,露出里面简洁的丝质衬裙。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眼前的情景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和预期。她……要做什么?
江岚教授仿佛没有感受到我惊愕的目光。她赤着双脚,踩在冰凉光洁的地板上,白皙的足弓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就这样,只穿着衬裙,一步一步,从容地走向那盆浓稠如血的朱砂红颜料。
她的右脚,那只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脚,没有丝毫犹豫,稳稳地踏入了那粘稠的红色之中。
“哧——”
一种奇异而粘腻的声音响起。鲜红的颜料如同被唤醒的活物,迅速爬满了她白皙的脚背,包裹住脚趾,填满了脚趾之间的缝隙。那鲜艳夺目的红色,与她足部雪白的肌肤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像雪地里盛开的红莲,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和一种近乎亵渎的仪式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只被朱砂红彻底浸染的脚,看着那粘稠的颜料顺着她的皮肤缓缓流淌、滴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声的轰鸣。
然后,她抬起了那只染满红色的脚,悬停在巨大的、纯白的画布上空。
目光,终于转向了我。那眼神锐利、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我所有的震惊和混乱。
“看清楚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烙印一样烫进我的意识深处,“这是新的痕迹。”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那只被朱砂红浸透的脚,带着一种决然的姿态,稳稳地踏上了雪白的画布!
“啪嗒——”
一声清晰无比的、颜料与画布接触的闷响,如同一个宣告开始的鼓点。一个饱满、圆润、带着足弓清晰弧度和脚趾微妙印痕的鲜红足迹,瞬间烙印在纯白的底色之上。那么突兀,那么有力,那么……不可磨灭!
她没有停顿。左脚随即也踏入颜料盆中,再次被浓烈的朱砂红包裹。接着,她像一个在雪原上留下印记的旅人,又像一个在空白命运上签名的艺术家,开始在这片巨大的纯白之上行走。一步,又一步。粘稠的颜料随着她足底的每一次抬起和落下,在画布上留下一个个清晰无比、边缘微微晕染的赤红足迹。足迹的形态各异,有的完整饱满,有的边缘模糊,有的因为重心的转移而拉伸出奇特的轨迹。她行走的路径并非直线,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力量感,时而坚定地向前,时而迂回转折。红色的足迹在洁白的背景上蔓延开来,如同一条蜿蜒流淌的血河,又像一片在虚无中倔强生长的赤色荆棘。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让我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像一个被施了定身咒的观众,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惊世骇俗的“创作”过程。每一次她赤足的落下,那清晰的“啪嗒”声,都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我的心脏上。那粘腻的颜料包裹她脚趾、填满趾缝的细微景象,被无限放大,清晰地烙在我的视网膜上。曾经让我灵魂颤栗、羞耻欲死的“对象”,此刻却以一种最原始、最直接、最具冲击力的方式,成为了创造的工具,成为了覆盖旧日污痕的新印记!那浓烈的红色足迹,不再是诱惑的深渊,不再是羞耻的烙印,它们成了……某种宣言,某种覆盖,某种浴火重生的图腾!
画布上的红色足迹越来越多,彼此交织、重叠、延伸,渐渐构成了一幅充满原始力量和生命律动的抽象图景。江岚教授的步伐终于慢了下来,最终在画布靠近中心的位置停住。她微微喘息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的双脚,从脚踝以下,已完全被浓稠的朱砂红覆盖,粘稠的颜料正顺着她的皮肤缓缓向下流淌,在脚边洁白的画布上汇聚成一小滩不规则的红色印记。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颜料极其缓慢滴落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浓烈的色彩气息充斥在空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血腥的甜腻。
她缓缓转过身,那双被红色彻底浸染的脚,稳稳地踩在自己的“作品”之上,如同站在一片刚刚经历创世之火的土地上。她的目光穿透弥漫着颜料气味的空气,笔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仿佛被这浓烈的红色浸染过,带上了一种滚烫的温度,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现在,”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我的意识,“你的欲望,有了新的形状。”
我站在原地,目光无法从画布上那片惊心动魄的赤红足迹上移开,也无法从她那被颜料包裹、如同浴血重生的双足上移开。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冲撞、翻腾,酸涩直冲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一片。那不是羞耻的泪,不是恐惧的泪,而是一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混合着痛楚、震撼和被彻底撕裂又粗暴重组的茫然与释放。
画布上,那无数个鲜红、饱满、带着生命原始力量感的足迹,在雪白的背景下燃烧着。它们蜿蜒、重叠、覆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着存在。那是我曾经视作深渊、视作原罪的欲望,被剥离了扭曲的外壳,被淬炼,被重塑,被赋予了全新的、炽烈的、近乎暴烈的表达形式。它们不再是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羞耻秘密,而是坦荡地、赤裸地、带着淋漓的颜料,烙印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了一种宣言。
江岚教授的声音,那句“你的欲望,有了新的形状”,像滚烫的熔岩,还在我的神经末梢上嘶嘶作响,灼烧着旧日伤痕的每一寸焦黑边缘。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颜料气息——朱砂红的炽热,混合着亚麻仁油的微腥,还有一种奇异的、如同新生般的铁锈味。这气息不再是记忆中那令人窒息的、带着汗渍的诱惑,它变得无比广阔,充满了某种……可能性。
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巨大的画布。那上面不再仅仅是足迹。在那些赤红的印记之间,在它们被颜料微微晕染开来的边缘,在光与影的交错处,我仿佛看到了别的轮廓——扭曲的、挣扎的线条渐渐舒展,如同被火舌舔舐过的焦土下,倔强探出的新芽。那覆盖一切的红色,并非涂抹,而是一种宣告,一种覆盖旧日烙印的、浴血重生的签名。
窗外的喧嚣——毕业生的笑闹、离别的歌声、栀子花的香气——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办公室里只剩下颜料缓慢滴落的、微不可闻的声响,以及我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脏从沉重禁锢中挣脱后,重新开始搏动的、强而有力的节奏。
咚,咚,咚……每一下,都敲打在一个新的起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