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版,范晔译。
一 ( 第175页 )
美人儿蕾梅黛丝被选为狂欢节女王。乌尔苏拉为曾孙女惊心动魄的美貌感到恐惧,却无法阻止她当选。此前,乌尔苏拉禁止她出门,除非是和阿玛兰妲一起去望弥撒,但是也要她用一块黑色头巾蒙住脸庞。那些并不虔敬的男人,那些在卡塔利诺店里化装成神甫主持渎神弥撒的男人,都涌向教堂,只为一窥美人儿蕾梅黛丝的脸庞,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她的美貌传说伴着人们惊人的狂热在整个大泽区流传。他们等了很久才如愿以偿,事实上等不到那机会才是真正的幸运,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终生再也无法安眠。让她露出面容的男人,那个外来者,尊严尽失,陷入自轻自贱的泥潭,数年后睡在枕木上被一辆夜行列车轧死。从他身着绿色丝绒上装和绣花马甲出现在教堂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怀疑他必定是受美人儿蕾梅黛丝的魔力所吸引,从远方而来,或许是从域外某个遥远的城市而来。他如此英俊,如此优雅沉静,如此风度翩翩,和他比起来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不过是个充大人的毛头小子。不少女人笑容中含着不满,嘟囔说他才配得上黑纱蒙面。他在马孔多不曾与任何人交谈。星期天清晨他如同神话中的王子一般现身,骑着配有银马镫和天鹅绒鞍褥的骏马,弥撒结束后便离开市镇。
他的风采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第一次在教堂里看见他,所有人都认定美人儿蕾梅黛丝与他之间已然存在一桩秘密约定,一场紧张的无声对决,一次势不可免的争霸,不仅会以爱情告终,还要加上死亡方能了结。到了第六个星期天,这位绅士现身时手中拿着一枝黄玫瑰。他和往常一样站着望弥撒,弥撒结束时拦住了美人儿蕾梅黛丝的去路,献上那枝孤独的玫瑰。她再自然不过地接过去,仿佛对这一馈赠早有准备,并在一瞬间掀开头巾,嫣然一笑表示感谢。仅此而已。然而对于那位绅士,对于所有不幸一睹风采的男人来说,那一刻便是永恒。
从那时起,那位绅士夜夜带着乐队在美人儿蕾梅黛丝窗前流连,有时候直待到黎明时分。奥雷里亚诺第二是唯一对他产生真切同情的人,曾试图打破他执著的幻想。“别浪费时间了,”一天晚上他劝道,“这家里的女人比骡子还糟糕。”他伸出友谊之手,邀请他畅饮香槟,试图使他明白自己家里的女人个个铁石心肠,但却没能稍减他的决心。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受够了夜夜无休无止的乐声,威胁要用手枪子弹来治疗他的相思病。但真正令他放弃努力的是他自己可悲的绝望。曾经衣着考究、毫无瑕疵的人物沦为衣衫褴褛、龌龊卑下的渣滓。有传言说他抛下了在远方国度的权势与财富,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他整日惹是生非,在酒馆寻衅滋事,在卡塔利诺的店里待到天亮,滚在自己的排泄物里。他的最大悲剧在于,美人儿蕾梅黛丝从未注意过他,即使在他如王子般盛装出现于教堂时也不例外。她接受那枝黄玫瑰并没有任何恶意,只不过觉得他的夸张表现有趣;她掀开头巾也是为了看清他的脸,而非有意展示自己的容颜。
事实上,美人儿蕾梅黛丝不属于这个世界。进入青春期后很久,她还要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为她洗澡穿衣;等到她生活能够自理的时候,仍得有人留神她,防止她用自己的一撅儿粪便在墙上画小动物。她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学会读写,不会使用餐具,赤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因为她天生拒斥一切常规。当年轻的警卫队队长向她表白爱意时,她被这冒失的举动吓了一跳,当下拒绝了。“你看他好傻,”她对阿玛兰妲说,“他说他因为我难受得要死,好像我是绞肠痧似的。”当那年轻人果真死在她的窗下,美人儿蕾梅黛丝便证实了自己最初的印象。
“你们看,”她评论道,“他就是太傻了。”
她仿佛拥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能够透过一切表象看到事物的本质。至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这样认为,在他看来美人儿蕾梅黛丝根本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弱智,恰恰相反。“她就好像是打了二十年仗回来的人。”他常这样说。至于乌尔苏拉,她常常感谢上帝赐予这家里一个纯洁无瑕的灵魂,但同时也为其美貌而惶惶不安。她觉得那是与美德相冲突的优点,是隐藏在纯真之中的邪恶圈套。为此乌尔苏拉决定让她远离尘世,避开凡间一切引诱,殊不知她早在母亲腹中就注定永不受玷染。她从未想过在一场群魔乱舞的狂欢节上成为选美女王。然而一心想化装成老虎的奥雷里亚诺第二把神甫安东尼奥·伊莎贝尔请到家中,说服乌尔苏拉相信狂欢节并非像她认为的那样是异教节日,其实出自天主教传统。最终她被说服,勉强同意了举行女王加冕礼。
蕾梅黛丝·布恩迪亚将成为狂欢节女王的消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飞越大泽区的边界,传至遥远到从未听说过她超凡美貌的地方,引发了一些人的担忧。在他们眼中,这一姓氏仍与反叛作乱联系在一起。这种担忧是毫无根据的。
二 ( 第203页 )
美人儿蕾梅黛丝是唯一不为香蕉热潮所动的人。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样人情世故越发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疑越发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她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费事穿胸衣和衬裙,便为自己缝制了一件麻布长袍,往头上一套就简单解决了穿衣服的麻烦,并且感觉上仍像没穿一样。按照她的想法,在家里赤身露体才是唯一体面的方式。她本有一头瀑布般垂至腿肚的长发,但她厌烦了家人总要她修剪,还要用发卡束成发髻,或用彩色绳圈编出辫子,便索性剃了个光头,拿头发去给圣徒像做假发。她简化事物的本性有个惊人之处:她越是抛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对男人也越有诱惑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儿子们第一次来到马孔多时,乌尔苏拉一想到他们和曾孙女的血管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立刻因久远的恐惧而战栗。“你得睁大眼睛,”她提醒蕾梅黛丝,“跟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搞上,都会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她毫不理会这提醒,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个滚就去爬竿。十七个堂兄弟见此景象都难以自持,险些酿成一场悲剧。正因如此,他们逗留期间都没住在家里,其中四人留下后也都按乌尔苏拉的安排租房另住。如果美人儿蕾梅黛丝得知这样小心防范的理由,一定会觉得十分好笑。直到羁留尘世的最后一刻,她都丝毫不曾察觉自己红颜祸水的宿命意味着日常生活中的灾难。每一次她不顾乌尔苏拉的命令出现在饭厅,总会在外乡人中激起惊恐和骚乱。显而易见,她在肥大的外袍下全然赤裸,而且所有人都会把她线条完美的光头当作挑逗,把她天热时肆无忌惮露出的大腿、用手吃饭后吸吮手指的习惯视为罪恶的诱惑。家里从没人注意,外乡人却很快发觉,美人儿蕾梅黛丝能散发撩人心魄的气息、扬起令人断肠的微风,所过之处几小时后仍然余香袅袅。在世界各地历经沧桑的情场老手一致认定,像美人儿蕾梅黛丝天生香气所催发出的这般强烈的渴望,他们平生从未体验过。凭着这种气息,他们在秋海棠长廊、在客厅、在家中任何一处,都能判断出她驻足的确切位置以及她离开了多长时间。这是一种特征明显、不易混淆的踪迹,很久以前就已融入家中其他气味因而家里人无从察觉,但外乡人却能立刻辨认出来。因此,只有他们能理解那位年轻的警卫队队长为何殉情,另一位来自远方的绅士为何陷入绝望。美人儿蕾梅黛丝对身边的紧张氛围毫无察觉,对自己在所到之处引发的可怕的情感灾难一无所知。她对男人没有丝毫恶意,可最终她那无辜的和善态度却使他们陷入狂乱。乌尔苏拉为了让她不被外乡人看到,强迫她和阿玛兰妲在厨房里吃饭,她反倒觉得更轻松自在,终于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实际上,她对在哪儿吃饭无所谓,也没有固定时间,而是视自己的胃口而定。有时她凌晨三点起床吃午饭,然后睡上一整天,如此日夜颠倒过上几月,直到某个偶然事件让她恢复正常。情形好的时候,她上午十一点起床,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赤身露体关在浴室里杀蝎子,慢慢从漫长而昏沉的梦境里清醒过来。然后她用加拉巴木果壳瓢从池里舀水沐浴。沐浴过程漫长且细致,充满仪式感,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她在专注地欣赏自己的胴体,而那胴体也的确值得这样欣赏。其实对她而言,这一独自进行的仪式毫无肉欲的意味,仅仅是打发时间的方式,直到自己有了吃饭的胃口。一天,她刚开始沐浴,有个外乡人掀开屋瓦偷窥,看到她惊人的裸体顿时透不过气来。她从屋瓦的缝隙间发现了那双凄楚的眼睛,但并没有害羞,只是惊慌。
“当心,”她喊道,“会掉下来的。”
“我只想看看你。”外乡人嗫嚅道。
“好吧,”她说,“不过要当心,瓦片都烂了。”
外乡人的脸上浮现出惊愕又痛苦的表情,似乎正在与自己的本能冲动展开无声斗争,不愿打破眼前的幻梦。美人儿蕾梅黛丝以为他害怕压碎屋瓦,于是比平时洗得更快,想让他尽早脱离险境。她一边从水池里舀水冲洗身子,一边告诉他屋顶的状况是个问题,想必是铺的落叶淋雨腐烂才招来满浴室的蝎子。外乡人把这样的闲谈当作了纵容,终于在她开始打肥皂的时候没能抵制住诱惑,迈进一步。
“让我给你打肥皂吧。”他嗫嚅道。
“谢谢你的好意,”她回答,“我用自己的手就够了。”
“哪怕只是背上也行。”外乡人恳求道。
“没那个必要,”她说,“从没见过谁往背上打肥皂。”
后来,她擦干身子的时候,外乡人双眼含泪地恳求她嫁给自己。她直截了当地答道,自己绝不会嫁给就为了看女人洗澡而浪费将近一小时,甚至错过了午饭的傻男人。最后,当她穿上外袍,他证实了她里面的确什么也没穿,就像所有人猜测的那样。他再也无法忍受,感觉这秘密像灼热的铁已经在自己身上留下永远的烙印。于是他又揭去两片屋瓦,准备跳进浴室。
“这很高,”她吓坏了,赶忙提醒他,“你会摔死的!”
腐坏的屋顶在巨响中四分五裂,那男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就已摔得头破血流,当即死在水泥地面上。从饭厅闻声赶来的外乡人匆忙抬走尸体,他们在死者的皮肤上闻到了美人儿蕾梅黛丝那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气息深深渗入尸体,连头颅裂缝里涌出的都不是鲜血,而是一种饱含那神秘香气的琥珀色液体。于是他们明白美人儿蕾梅黛丝的气息仍在折磨死者,直到尸骨成灰也不放过。然而,他们并没有将这桩恐怖的事件与其他两个为美人儿蕾梅黛丝而死的男人联系起来。要等到另一个牺牲者出现,外乡人以及马孔多的许多老住户才会相信关于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传说,即她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召唤。证实这一点的机会出现在几个月后,那天下午美人儿蕾梅黛丝和一群女友一起去见识那些新奇的种植园。对马孔多的居民来说,这是一种新兴的消遣:在香蕉林中弥漫着湿润气息又杳无尽头的小径间漫步,那里的寂静仿佛刚刚从别处迁来,崭新未用,因此还不能正常传递声音。有时候在半米的距离内听不清别人说话,但在种植园另一头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新游戏为马孔多的少女带来欢笑和惊奇,引发惊恐与戏嘲,直到晚上她们还会谈起恍如梦境的散步经历。那里的寂静如此出名,乌尔苏拉也不忍剥夺美人儿蕾梅黛丝的乐趣,便同意她那天下午出门,但要衣着得体并戴上帽子。从少女们走进种植园的那一刻起,空气中便有致命的芳香满溢。在沟垄间劳作的男人感到自己被奇异的魔力所控制,面临着无形的危险,很多人甚至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美人儿蕾梅黛丝和她受惊的女友们险些落入一群凶暴的男人手中,好不容易才躲进附近的一户人家。没过多久四个奥雷里亚诺将她们救出,他们额上的灰烬十字引发某种对神明的敬意,仿佛那是门第等级的标志、免受伤害的印记。美人儿蕾梅黛丝没跟任何人说起有个男人趁着混乱在她腹部摸了一把,那只手更像是攫在悬崖边缘的鹰爪。那一瞬她惊愕地望着袭击者,那双绝望的眼睛像灼人的炭火印在她的心里。当晚,那男人在土耳其人大街吹嘘自己的勇气,炫耀自己的幸运,可几分钟后一匹马就从他胸前踏过,众多外乡人看着他在街上垂死挣扎,直到在自己吐出的鲜血里窒息。
四桩无可置疑的事例证实了美人儿蕾梅黛丝拥有致命力量这一猜测。尽管不乏言语轻薄的男人乐于宣称与这样令人心动的女人过上一夜死了也值,可实际上没人敢去尝试。或许想要征服她乃至祛除她带来的危险,只需一种最自然最简单、被称为“爱”的情感,但从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乌尔苏拉不再为她费心。曾几何时,她尚未放弃挽救她令她融入现实的努力,试图让她对家务产生兴趣。“男人比你想的要求更多。”她故作神秘地说道,“有很多饭要做、很多地要扫,还有很多小事要忍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乌尔苏拉试图训练她为家庭幸福作准备的想法不过是自我欺骗,因为她早已确信一旦欲望得到满足,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哪怕一天她这种不可思议的懒散。最后一个何塞·阿尔卡蒂奥降生后,她一心要将他培养成教皇,也就不再为曾孙女操心。她任由她自生自灭,相信早晚会有奇迹发生,在这个无奇不有的世界上总会有一个耐性足够的男人能接受她。很早以前,阿玛兰妲就放弃了将她改造成贤妻良母的一切努力。在缝纫间里那些被遗忘的午后,她这个侄女连对帮忙摇缝纫机摇柄都不大感兴趣,那时她便得出明确的结论:她脑子有问题。阿玛兰妲奇怪她竟会对男人的甜言蜜语完全无动于衷,便对她说:“看来我们得卖彩票才能把你推销出去。”后来,乌尔苏拉坚持要美人儿蕾梅黛丝用头巾蒙脸去望弥撒,阿玛兰妲认为这样平添了神秘感,很快就能吸引某个好奇的男人耐下性子来寻索她内心的弱点。然而当阿玛兰妲看到对那个在各方面都胜过一位王子的追求者她竟愚蠢地不屑一顾,便不再抱任何希望。费尔南达从未试图去理解她。她在血腥狂欢节上见到美人儿蕾梅黛丝一身女王打扮,觉得她真是个出众的美人。可看到她用手抓饭吃,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显天真,费尔南达只有在心里哀叹,家里这些傻子都活得太久了。尽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依然相信并再三宣扬,美人儿蕾梅黛丝实际上是他平生见过最有智慧的人,这一点从她不时嘲弄众人的惊人能力上就可以看出,但他们还是对她不闻不问,任其自然。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她在没有恶魇的梦境中,在费时良久的沐浴中,在毫无规律的进餐中,在没有回忆的漫长而深沉的寂静中,渐渐成熟,直到三月的一个下午,费尔南达想在花园里叠起她的亚麻床单,请来家里其他女人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妲就发现美人儿蕾梅黛丝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
“你不舒服吗?”她问道。
美人儿蕾梅黛丝正攥着床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
“正相反,”她说,“我从来没这么好过。”
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中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从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就在这时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外乡人想当然地认为美人儿蕾梅黛丝终于屈从于成为蜂后的宿命,而她的家人不过是编出升天的鬼话来挽救名誉。费尔南达尽管妒火中烧,最终还是承认了这一奇迹,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在恳求上帝归还那些床单。大多数人相信这一奇迹,甚至点起蜡烛念诵经文,举行九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