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她将那只还散发着温热的、混合了少女体香与淡淡汗酸味的、白皙无瑕的脚,再次,如同最终的审判般,伸到了阳一的面前。
这一次,阳一露出了抗拒的表情。
他可以舔舐肮脏的“物品”,但他无法去舔舐一个“人”的身体。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及灵魂的、属于人与人之间的绝对支配。这道坎,他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后缩了缩。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动作,是他灵魂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然而,就是这个动作,却像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点燃了诗织那双漂亮的、本该盛满星辰的杏眼。
“哦?”
诗织的眉梢轻轻挑起,那抹危险的、如同被冒犯了的女王般的光芒,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你是在……拒绝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让后巷里的温度陡然下降了好几度。
紧接着,阳一看到了一个让他浑身血液都瞬间冻结的动作。
诗织收回了那只悬在他面前的、光裸的脚,然后,以一种优雅到极点,却也残忍到极点的姿态,将那只白皙、温热、带着薄汗的脚,重新、缓缓地,穿回了那只刚刚被他用舌头舔舐干净的、沾满了泥水与他血污的、冰冷的皮鞋里!
这个动作的潜台词,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阳一那混沌的大脑。
不想舔我的脚?
可以。
那我的脚,绝不容许你的违逆。
而你,将要为你的违逆,付出代价。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你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诗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忤逆后的、冰冷的、猫捉老鼠般的愉悦,“既然不想舔……那我们就继续刚才的游戏好了。我今天,有的是时间和创意,来慢慢地、把你身上每一根不听话的骨头,都好好地‘校准’一遍。”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刚才被鞋跟碾磨手指的、那种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不!不要!
他不要再体验一次那种痛苦了!
恐惧,如同最凶猛的野兽,瞬间吞噬了他那点可怜的、不值一提的尊严。
“不!不要!”
阳一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收缩。他再也顾不上任何思考,身体完全被求生的本能所支配。他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吓破了胆的兔子,连滚带爬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匍匐到了诗织的脚下。
他伸出那双还在剧烈颤抖的手,不是为了反抗,而是用一种近乎于献祭的姿态,死死地、卑微地,抱住了诗织那只还穿着鞋袜的、纤细的脚踝。
“求求您!诗织大人!求求您……不要……不要再打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的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上那冰冷肮脏的泥水,身体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温热的眼泪,混合着嘴角的血迹和地上的污水,在他那张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上,流淌出两道屈辱的、狼狈的痕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所触碰到的、少女脚踝那隔着一层棉袜的细腻温热的肌肤,和那被鞋子包裹着的、柔韧的骨骼。这种充满生命力的触感,与他此刻濒临死亡的绝望,形成了最讽刺、最残忍的对比。
诗织低头看着脚下这个彻底崩溃、像条可怜虫一样抱着自己脚踝痛哭流涕的男人,脸上并没有立刻露出满意的表情,反而是一种饶有兴味的、带着审视的戏谑。
她没有动,任由他抱着。
“哦?”她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充满了玩味,“终于受不了了?那么……你刚才那副宁死不屈的、抗拒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还以为,我们曾经的‘太阳’,骨头有多硬呢。”
玲奈和亚纪在一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残忍的笑容。尤其是玲奈,她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在欣赏一出她亲手导演的、正在步入高潮的、精彩绝伦的舞台剧。
阳一的身体僵住了。
他知道,这又是一道考验。如果他的回答不能让这位喜怒无常的女王满意,那么等待他的,只会是更可怕的地狱。
他羞耻地、深深地低下了头,脸颊几乎要埋进地面的污泥里,声音因为极度的屈辱而变得嘶哑破碎:“是……是我的错……是我刚才……冒犯了诗织大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愚蠢,是我下贱……请……请诗织大人再给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您了……”
“噗嗤——”
听到他这番卑微到骨子里的、语无伦次的忏悔,诗织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那笑声,清脆悦耳,如同风铃,但在此刻的阳一听来,却比魔鬼的狞笑还要刺耳,还要让他心寒。
“好吧。”
诗织终于开了金口。她缓缓地重新坐回了那个被人丢弃的木板箱上,像一个终于玩腻了、准备稍作休息的女王。
她晃了晃那只被阳一放开的、穿着鞋的脚尖,这次,她没有主动脱鞋,而是满眼戏谑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出好戏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阳一。
那眼神里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
——想要机会?可以。
——那就,自己来取。
阳一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尊严?
在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早就被碾得连渣都不剩了。
他现在唯一能思考的,就是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卑微的姿态,去取悦眼前这个主宰着他一切的恶魔,以避免今晚真的被她踢打到再也爬不起来。
在诗织那充满了戏谑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在玲奈和亚纪那毫不掩饰的嘲笑声中,阳一缓缓地、用那条还在颤抖的左臂支撑着身体,再次爬到了诗织的脚边。
他跪在那里,抬起那双同样因为恐惧而抖个不停的手,颤抖着,伸向了诗织那只光着脚又重新穿上鞋的脚。
他的指尖,在触碰到冰冷鞋面的瞬间,如同触电般猛地一缩。
但他不敢停下。
他闭上眼睛,像是完成某种献祭仪式般,用尽了所有的勇气,主动地,为她脱下了那只鞋。
鞋子被脱下的瞬间,一股更加私密的、属于少女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只白皙无瑕的脚,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阳一不敢有丝毫的犹豫。
他知道,诗织在看着,在等着他的“表演”。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自己的脸,将自己的鼻子,决绝地、重重地,埋进了那只脚的脚趾与脚心之间。
一股复杂的、带着强烈冲击力的气味,瞬间充满了他的整个鼻腔、整个肺部,甚至蛮横地冲进了他的大脑。
那是一种混合了菲拉格慕皮鞋高级皮革内衬的味道、少女身体本身特有的干净体香、以及因为刚才那番剧烈的“运动”而出了一层薄汗后,所产生的、淡淡的、带着微酸的汗味。
这股味道,并不算难闻。
甚至,如果是在另一个场景,另一个时间,这股属于美丽少女的、私密的、带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可能会引人遐想。
但在此刻,在这条肮脏的后巷里,在这个充满了暴力和屈辱的场景下,这股味道,就成了最锋利的刀,最毒的药,最沉重的枷锁,将他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知觉,彻底割裂、毒杀、禁锢。
头顶,传来了诗织那带着明显笑意的、戏谑的嘲笑声。
“我有说过,让你闻了吗?”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僵。
“舌头,伸出来。”
诗织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阳一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舔。”
只有一个字。
却如同万钧重担,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要是不舒服的话,”诗织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用一种近乎于诱哄的、恶魔般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补充道,“那我们就……继续进行刚才那个‘有趣’的游戏。明白了么……阳一君?”
明白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
阳一强忍着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屈辱和生理上的恶心抗拒,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舌头。
然后,他将那颤抖的舌尖,贴上了诗织温热的、带着薄汗的、白皙的脚底。
皮肤那细腻的纹理,混杂着汗液的咸湿,在他的舌尖上清晰地传来。
他开始了。
他开始用自己的舌头,像一条卑微的、忠诚的狗一样,仔细地、一寸寸地,舔舐着那只曾经狠狠践踏过他尊严的脚。
“吸溜……”
“吧唧……”
狭窄的后巷里,响起了这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充满了屈辱意味的、湿润的声音。
玲奈和亚纪的脸上,露出了更加兴奋和满足的笑容。
而高坂诗织,则像一个最优雅的看客。她翘起了二郎腿,将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然后伸出那只被舔舐的、光裸的脚,一边轻轻晃动着,一边用手肘拄在翘起的那条腿的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甚至可以说是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眼前这幅由她亲手创造出的、堪称绝美的“作品”。
她看着阳一那张俊美的脸,此刻正因为极度的屈辱而涨得通红,但他的舌头,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她听着那“吸溜”、“吧唧”的声音,感觉那声音像最动听的音乐,抚平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因为父亲而产生的烦躁和怒火。
她甚至能感觉到,阳一的舌头,因为长时间的、用力的舔舐,而变得有些僵硬,有些迟钝。但这并不能让她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悯。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要让他,从身体到灵魂,都彻底地记住,谁才是他的主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二十分钟。
当诗织感觉那只脚已经被舔舐得足够干净,甚至因为沾满了口水而变得有些湿滑黏腻时,她才终于感到了些许的厌倦。
“停下吧。”
她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道。
阳一如蒙大赦,立刻停下了动作,整个人虚脱般地瘫软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诗织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缓缓地收回那只被舔得湿漉漉的脚,然后,做出了一个让阳一瞳孔再次剧烈收缩的动作。
她将那只沾满了阳一口水的、湿润的脚,就这么直接地,在他那件还算干净的校服上,来回地、用力地,擦了擦。
就像在用一块最普通、最廉价的抹布,擦拭一件弄脏了的、心爱的艺术品。
直到她感觉脚上的黏腻感已经消失,变得干爽,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重新穿上了那只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紧接着,她又慢条斯理地,脱下了另一只脚上的袜子。
她站起身,将两只因为刚才的“运动”和长时间的穿着而散发着浓郁汗味的、已经变得有些潮湿的白色棉袜,捏在手里,然后,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扔到了阳一的面前。
那两只袜子,如同两条白色的、柔软的毒蛇,静静地躺在那片肮脏的泥水里,也烙印在了阳一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眸深处。
“拿着。”
诗织用一种不容置喙的、下达最终命令的口吻说道。
“把它们,带回家。”
“今天晚上,我要看到一段视频。三十分钟,一分钟都不许少。视频的内容,就是你,像现在这样,匍匐在地上,用心地、虔诚地,闻着我的袜子。我要看到你脸上那沉醉的、幸福的表情。”
“录好之后,用LINE发给我检查。”
她俯下身,再次用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声音,在阳一的耳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如果,闻得不够真诚,不够投入,不能让我满意的话……”
“那么,明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
“我们,会继续进行今天这个……未完待续的、有趣的游戏。”
“直到……我满意为止。”
说完,她不再看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的阳一,转身,迈着她那女王般优雅的步伐,率先离开了这条肮脏的后巷。
玲奈和亚纪,则带着心满意足的、残忍的笑容,紧随其后。
“哐当——”
铁门再次被打开,然后又重重地关上。
操场上的喧嚣和阳光,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光景,一闪而过,又迅速被隔绝。
后巷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田中阳一,和那两只静静躺在泥水里的、散发着屈辱气息的、白色的袜子。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囚笼,不再仅仅是这所学校,这间公寓。
他的囚笼,延伸了。
延伸到了他回家的路上,延伸到了他那间小小的、本该是最后避-难所的出租屋里。
而那两只袜子,就是女王陛下赐予他的、最新、最坚固、也最让他无法挣脱的……
气味的锁链。
第二十五章
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合拢,那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像是地狱审判庭大门落下的最后一道封印,彻底隔绝了操场上属于人间的光与喧嚣。
后巷,再次恢复了它那令人窒息的、腐烂般的死寂。
只剩下田中阳一,和那两只静静躺在地上的、散发着屈辱气息的、白色的袜子。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瘫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一动不动。意识如同沉入深海,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海水包裹、挤压,连一丝思想的火花都无法燃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一股来自胃部深处的、剧烈的痉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将他那混沌的意识狠狠地从深海中拽了出来。
“呕——!”
他猛地侧过身,趴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
然而,他那空空如也的胃里,除了酸涩的、火烧火燎的胃液,什么也吐不出来。那股混合了皮革、泥土、血腥以及少女足底汗液的、屈辱的味道,仿佛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化作了无数根带有倒刺的、黏腻的触手,深深地扎进了他的食道,他的胃壁,他的灵魂深处。
他想把它们吐出来!把这份恶心、这份屈辱、这份将他的人格彻底碾碎的“证明”,连同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起,全部从身体里呕出去!
“呕……呕……呃……”
每一次干呕,都牵动着他腹部被诗织踹出的伤,引发一阵阵闷痛。眼泪和鼻涕因为生理上的剧烈反应而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与地上的泥水、与他嘴角的血迹混合在一起,让他此刻的模样,狼狈得连最卑贱的流浪狗都不如。
他吐不出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
那份屈辱,已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当胃部的痉挛终于稍稍平息,阳一虚脱般地、用那只稍微好一点的左手支撑着自己,缓缓地坐了起来。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布满青苔的墙壁,墙面的湿冷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浸得他骨头缝里都泛着寒意。
他缓缓地抬起那只被诗织用鞋跟狠狠碾磨过的右手。
五根手指不自然地肿胀着,尤其是中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像一根熟透了的、即将腐烂的茄子。皮肤被粗糙的砂石地面磨得血肉模糊,几颗细小的砂砾甚至还嵌在伤口里。只是稍微动一下,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便会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
这只手……暂时用不了。
至少,在一两天的时间里,这只手再也无法握紧笔,无法翻开书,无法去做任何事情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
比身体任何一处的疼痛,都要来得更加绝望。
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根名为“理智”的、早已被绷到极限的弦,在这一刻,“啪”地一声,彻底断裂。
“呜……呜呜……”
起初,只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低低呜咽。
紧接着,呜咽声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抽泣。
最后,当他看到那两只静静躺在不远处泥水里的、散发着屈辱气息的白色棉袜时,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麻木,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绝望的哀嚎,从他的胸腔里猛地爆发出来,在这条狭窄肮脏的后巷里来回碰撞、回荡,却传不出去,只能更加残忍地、一遍遍地灌回他自己的耳朵里。
他抱住头,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膝之间,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放声痛哭。
他不是在为身体的疼痛而哭。
他是在为自己那被彻底碾碎、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尊严而哭。
他是在为自己连“人”都算不上的、连一只狗都不如的悲惨处境而哭。
他是在为自己那被玷污、被践踏、再也回不去的、干净的过去而哭。
他更是在为自己那份对母亲许下的、沉重如山的承诺,和此刻这滩烂泥般无力的现实之间,那道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名为“命运”的鸿沟,而发出最绝望的悲鸣!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
我努力了……我真的努力想要活下去了……
可是……好痛啊……
真的……好痛啊……
这个世界,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哭声,渐渐从嘶吼变成了哽咽,又从哽咽变成了无声的、剧烈的颤抖。他像一个溺水者,被名为“绝望”的、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之际——
“——铃铃铃铃铃——”
远处,教学楼的方向,传来了放学那清脆而悠扬的铃声。
那铃声,像是从另一个遥远而光明的世界传来的、唯一的声响。它穿透了后巷这片浓稠的、绝望的黑暗,像一根细细的钢针,精准地、狠狠地,刺入了他那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
学习……
回家……
看书……
活下去……
阳一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空洞的、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里,终于重新聚焦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求生”的光。
他缓缓地抬起头,环顾着这条如同坟墓般的后巷。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只白色的棉袜上。
那两只袜子,如同女王陛下赐予他的、最新、最坚固、也最让他无法挣脱的……气味的锁链。
他知道,他的囚笼,从今天起,不再仅仅是这所学校,这间公寓。
他的囚笼,延伸了。
延伸到了他回家的路上,延伸到了他那间小小的、本该是最后避难所的出租屋里。
阳一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走到那两只袜子面前,弯下腰,用他那只完好的、颤抖的左手,将它们从冰冷的泥水里,捡了起来。
潮湿的、冰冷的触感,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汗味和泥土的腥味,从他的指尖传来。他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仿佛攥着的不是两只袜子,而是他那份破碎的、屈辱的命运。
他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教学楼。
在卫生间里,他打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刷而下。他用双手捧起水,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冲洗着自己的脸。他想洗掉眼泪,洗掉血污,更想洗掉那份刻进骨子里的、属于高坂诗织的屈辱印记。
冰冷的水流刺激着他脸上的伤口,也刺激着他那只被碾得血肉模糊的右手。每一次接触,都带来一阵清醒的、尖锐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左边脸颊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指印。那双曾经如同太阳般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盛满了麻木与痛苦的死水。
这……是谁?
这还是田中阳一吗?
他自己,都已经快要认不出来了。
走出校门,夕阳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老长,像一个瘦削而扭曲的鬼影。
放学回家的路,明明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此刻却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通往刑场的路上。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探入口袋,触到了那几枚冰冷的、仿佛在嘲笑他命运的硬币。
总共,一百二十七円。
这就是他现在全部的财产。
连一碗最便宜的素拉面都买不起。
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猛烈。饥饿感像一头贪婪的野兽,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虚浮,感觉随时都会一头栽倒在地上。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找不到能赚钱的地方,他别说学习了,恐怕会先一步活活饿死在这座繁华而冷漠的城市里。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器物”这两个字,在如今这个社会,就等同于“废物”、“垃圾”、“不被允许工作的存在”。正规的店铺,在扫描到他身份信息的那一刻,就会像躲避瘟疫一样把他赶出去。
可是……总要试试。
万一呢?
万一,能碰到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呢?
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了离学校最近的一家7-11便利店。
“欢迎光临——”
年轻的店员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阳一走到柜台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发颤:“您好……请问,店里……还招人吗?我可以做任何事,拖地、擦货架、搬东西……我什么都可以做,而且……而且我不需要太高的工资……”
店员终于抬起了头,不耐烦地打量了他一眼。当他的目光触及到阳一,那张过于俊美却又写满了憔悴的脸,以及那一身庆义高中的校服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庆义高中的?学生兼职吗?把你的学生证拿来我登记一下。”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阳一的心底燃起。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学生证,双手递了过去。
店员接过学生证,拿到柜台的扫描器上,“嘀”的一声。
下一秒,店员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鄙夷,以及深深的恐惧的表情。他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度肮脏的东西一样,猛地将学生证扔回到柜台上,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你……你是个‘器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戒备和厌恶,“出去!快给我出去!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被被人看到了,我们店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快滚!”
周围正在挑选商品的几个客人,听到“器物”两个字,也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然后迅速结账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玷污。
阳一的心,如同被扔进了冰窟。
他捡起自己的学生证,狼狈地、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便利店。
他不死心。
他又来到了一家亮着温暖灯光的拉面店。浓郁的豚骨汤香味从门帘的缝隙里飘出,狠狠地勾动着他那饥饿的肠胃。
他鼓起勇气,掀开门帘。
“老板,请问……”
“滚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系着油腻围裙、满脸横肉的店主,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别把你那身晦气带到我店里来!我这里是做正经生意的地方!再不滚,我叫警察了!”
店里正在吃面的几个客人,也都停下了筷子,用一种看垃圾般的眼神看着他。
阳一再次被驱赶了出来。
夜色,渐渐深了。
他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冰冷的街头。居酒屋里传来的喧闹笑声,烤肉店里飘出的诱人香气,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去了很多地方,得到的无一例外,全是驱赶、辱骂和嘲笑。
“器物还想找工作?真是笑死人了!”
“喂,你看那个家伙,长得人模狗样的,居然是个器物。”
“离他远点,听说这些家伙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小心被他抢劫。”
那些冰冷的、充满了恶意的言语,像淬了毒的钢针,一根根地扎进他的耳朵里。
原来,母亲病逝前对他说“替我好好看看世界的风景”,指的就是这样的风景吗?
原来,这就是被世界抛弃的滋味。
饥饿、疲惫、疼痛、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走不动了,拖着那副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身体,在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找了张长椅,颓然坐下。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和不知名的虫鸣。
他蜷缩在长椅上,将头深深地埋进双臂之间,胃部的绞痛和右手的剧痛交织在一起,折磨得他几乎要失去意识。
好饿……
好冷……
好累……
就这么……死掉的话,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一阵熟悉的、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穿着一身专业的运动服,从公园的小径上跑了过来。
是坂田健司。
那个在运动场上,一直将他视为最强对手的、田径队的王牌。
坂田也看到了长椅上的阳一。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放慢了脚步。
昏黄的路灯下,他清晰地看到了阳一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惨白的脸色,凌乱的衣服,以及那份再也无法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与痛苦。
这……还是那个在跑道上永远领先自己一步、永远带着自信从容微笑的田中阳一吗?
坂田的胸中,瞬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愤怒、不甘,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的情绪。
他想走过去,想问问他到底怎么了,想把他从长椅上拽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骂他一句“你这个废物”。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着公园外便利店的方向跑去。
阳一没有注意到他。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注意任何事情了。
几分钟后,那阵脚步声再次响起。
坂田跑了回来。他没有靠近,只是在经过阳一所在的长椅时,将手里提着的一个白色塑料袋,轻轻地、放在了长椅的另一头。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沿着小径,向前跑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股食物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进了阳一的鼻腔。
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被放在长椅上的塑料袋。
袋子里,是几个还带着温度的面包,和一盒冰镇的、新鲜的牛奶。
阳一愣住了。
他看着那个袋子,又茫然地望向坂田消失的方向,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给我的?
为什么?
是同情?是可怜?还是……又一场新的、他无法理解的羞辱游戏?
他不敢动。
直到胃部的又一阵剧痛,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拿起了袋子里的一个红豆面包。面包松软的触感,和包装袋上清晰的印刷字体,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他撕开包装,狠狠地咬了一口。
面包的甜香,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
那一刻,当那份久违的、属于食物的能量,顺着他的食道缓缓滑入那空荡荡的胃里时,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委屈和酸楚,猛地冲上了他的鼻腔。
他一边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地咀嚼着,一边,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一滴、一滴地,砸落在了手中的面包上,洇开了一片小小的、湿润的印记。
这一个面包,这点牛奶,并不能改变他身为“器物”的悲惨命运,也无法治愈他身上和心上任何一处伤口。
但是……
它却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在阳一那片被无尽黑暗和冰冷彻底笼罩的、死寂的内心世界里,划出了今晚……
第一道,也是唯一的一道,微弱的、却又真实无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