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语言风格和元素设计上讲,大概算是赛之河原的姊妹篇
如标题所说,这篇无论是与h还是sm都没有什么关系,单纯算是角色人物的一个故事
也算是展示一下自己的风格和基调,还有就是因为我想发(什
至于未来的文章计划暂时还没有定下,敬请期待后续发布,感谢支持。
壹之章·叠梦·雨祈岚
为理解阐述作品,应掌握其四种意义佐以表达。
其一为字面,不超越文字语句一如诗人所撰的寓言。
其二为譬喻,思维如迷宫隐秘掩盖于虚构下的真实。
其三为道德,读者心中自求以图师生共同从中受益。
其四为奥妙,超脱于文和字外的殊荣与永恒之辉光。
——但丁《飨宴》
和樱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炎热的夏季。
断梦山远在离诊疗所几小时车程的郊区,即使是特意避开了早晚高峰,一路上七扭八拐的山路也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记忆中,自己在小时候就时常听邻里的老人们提起这座山。
千百年前,当如今高楼林立的城市还是一片荒芜时,这座石山便已然屹立在此,俯瞰着一切。
没有人知道山顶的那座古楼是何人所建,也没有人知道是谁第一个在那古楼前栽下一株高大的巨榕。
传说,在那座山的顶峰,有一片千年不萎的彼岸花田。
彼岸花,人界与忘川的断壁,梦境与真实的交接。
这座山也因此得名——断梦山。
将车停在山脚下,我抬头望向蜿蜒曲折通向山高处,在草叶与树丛间若隐若现的级级石梯,不由得叹了口气。
“饶了我吧。”
抱怨归抱怨,事已至此,也没有打道回府的余地。
我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麻烦您,学姐。”
断联许久的学生岚突然说有要事相托,我按他所言,在城里一家有名的餐馆会面,寒暄过后,他却并没有急着说明。
饭吃到一半,他才缓缓掏出一份病历,推到我面前。
“学姐,我想,凭我自己无法帮助她。”
“别这么叫了……咱俩明明一样大。”
我撇撇嘴。
岚和我曾经是同一家研究所的同事,当时在我主导的研究记忆抽离研究项目中担任助理,所以哪怕我后来离开研究所后,他依旧坚持叫我“学姐”。
我扫了一眼那整齐的A4纸,病人的头像是一名年轻的少女,看上去不到20岁,瀑布般纯黑的长发垂至肩头,口罩下的脸庞露出苍白的面色,清澈的眼瞳略带迷茫地望向前方。
很符合典型的青少年心理疾病形象,嗯?
“拜托您了。”
印象里,他在我认识的人里也算得上是最顶尖的,业界内颇负盛名的天才少年,很难想象,会有让他如此束手无策的病人。
“具体是什么情况?”
“如果可以,您还是亲自去看吧。”
岚没有多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没等我回答便离开了餐馆。
“这小子……”
我皱起眉头,想起身拦住他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呼之欲出的话语却兀然卡在喉间。
“……”
身披暗色大衣的他全然忽视了我的举动,径自推开餐馆的旋转门,走进店外阴冷的风雨中。
直到门再次关上,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没有说出口。
“他……叫什么来着?”
心理诊疗向来是当今生活中不可避的一环,任何人、事、物,都有可能成为人们状态反常的诱因。而相对的,分析师在这一环节中,扮演的则是引导者的角色。
观察,剖析,对话。
然而,我们都明白,这就如同在风暴肆虐的海面垂钓。
稍有不慎,便将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如欧文·亚隆在《诊疗椅上的谎言》所描述,病人身周的一切,对于诊疗师而言,也有着同等甚至更大的威胁与影响。
但如果连这一步觉悟都没有,何谈作为诊疗师呢。
思绪缥缈间,自己已然拖着背包跨上了数百级台阶,四周一片盎然的绿荫,灌木同杂草裹挟着湿热铺满前路,久坐诊疗室的身体不习惯长时间劳累,每往上走一步,双腿都在发出抗议。
“唉……岚,等回去,我饶不了你小子。”
不知又走了多久,视线前方错杂的树海蓦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破旧的古楼,积年累月的雨雪在亭台上留下无数暗淡刻痕,隐藏在细密灰尘与树林茂盛的枝丫后。
她就站在那里。
那株最高的,不知多少年前就植根于大地中,高耸入云的榕树下,蜷曲茂盛的枝条上挂满了绳签和红穗,随风摇摆着,与繁密的树叶一同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巨木于台阶间的空地广场中央是一座清池,澄澈的水波无风荡漾着,偶尔有几片落叶坠入,激起缕缕涟漪。
“你好?”
听到我的询问,呆立在巨木下的少女如梦初醒般转过头,清澈的眼眸映出天边夕阳余晖。
初次见面,医生小姐。
“啊,您好……”
她停顿了一秒,随即嘴角绽开浅浅的微笑。
“您就是北风先生说的学姐吗?”
北风——那是岚的网名,据他说,这位病人是他之前在写作网站上认识的笔友。
“咳,是我。”
显而易见的,既然那家伙把这个病人交给我,先前和她提起过自己有一个“学姐”也不奇怪。
……明明都说了让他别这么叫了。
“您一定很累了,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
少女缓步上前,接过我手中的背包,就在一刹那间,我隐约瞥见长裙的袖摆内,那纤弱的手臂下缠着一圈薄薄的绷带。
“……”
“我的书房就在前面,进去再说吧。”
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那双湛蓝的眼眸透出一丝歉意。
看上去,似乎是青少年心理病症中很经典的情况?
不,还不能妄下定论。我抛开脑中蠢蠢欲动的思绪。
“好吧,那……”
想着先和她有一个顺利对话的场所,我答应了这一提案,本能地想回应一句,但话语却再一次卡壳。
面前的少女会意,轻盈地转过身,黑发扬起,长裙笼罩下的身影仿若蹁跹于花丛中的白蝶。
“樱。”
面朝那株矗立了千百年的古榕,她缓缓开口。
“我的名字是樱。”
“请多指教,医生小姐——啊,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
樱的书房正是那座古楼中最高的房间,红木梁与砖瓦交杂染成的暗褐色让这间老屋平添了久远的年代感。已然多处破旧的地板却一尘不染,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只长桌,一根纤细的羽毛笔和几瓶皇室蓝墨水整齐地放置在上面。
房屋另一侧是排矮书架,老旧的外表似乎与屋子本身是同一年代的产物,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典册,还有一些用曲别针卡住的纸张,边角处已然褶皱。
“这都是你自己弄的?”
莫名令人感到亲切的布局,仿佛自己曾经的书桌也是如此。
我走到书房的窗边,隔着窗棂看向外围的绿荫。房间的唯一一扇古窗正挨着靠墙摆放的书桌,坐在案前转头就能向外望去,拜这座古楼的高度所赐,整座断梦山的花草树木,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甚至天际线处绵延的山脉与夕阳都一览无余。
“是的,这里很安静,我比较喜欢。”
樱斜靠在案前,抬手比划着被晕染成金黄的天际,长裙的袖摆滑下,露出白皙手臂上缠绕的层层绷带。
“再次自我介绍一下,医生小姐,我的名字是樱。”
她的嘴角微微牵起,恬静宛若天湖涟漪。
“北风先生也许和你介绍过我了?”
“很抱歉,他暂时还没有——啊,还有,不用这么拘谨。”
我从包里掏出本和钢笔,轻轻坐在她对面。
“哦,你不介意我做一些记录吧,樱……小姐?”
樱笑着摆摆手,神情温婉一如既往,天蓝色眼瞳扫过我的笔记本。
“您请便,医生小姐,另外叫我樱就好。”
“那,樱,先和我说明一下你的情况吧。”
我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
她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崭新的封面。
“医生小姐,您这个本子是新的?”
“嗯,是的,还没写过。”
习惯使然,为避免每个病例相互混淆,我在使用手写笔记这种看似被淘汰的方法时,为了区分不同病例,会在和他们交谈时单独用一本专门记录一个人。
因此,从未见过樱的我,身上自然装了还未书写过的新本。
“您还真是一丝不苟。”
她的面色隐约放松了些,站起身,从书架的最上层抽出一叠整洁但略带褶皱的纸卷,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如您所见,我的爱好就是阅读与写作。”
她带着那叠纸稿坐回桌前。纸张看似崭新,但上面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痕和指印,看上去被来回拿取过多次,边角处沾染着点点墨污,似乎昭示着那文字经历的涂改。
熟悉的感觉再次传来。
曾几何时,也许是繁忙的学生时代,也许是工作的闲暇时光,自己仿佛也曾经拿起过纸笔,在书卷上以文字谱写自己的华章。
“镜花……眠?”
“诶?”
直到看到樱略带惊愕的反应,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经意地读出了那叠文稿最上方的三个标题样的大字。
“哦,不好意思,只是看到了顺口读出来而已……”
“……”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樱的眉间仿佛微微皱起了一瞬,然而几乎转瞬间,她便有些尴尬地撇了撇嘴,将文稿递到我面前。
“文章的题目往往才是最大的惊喜,我本来还想让医生小姐您自己带回去看的——这是我自己创作的小说。”
尽管并不明显,但樱的声音里还是带着一丝兴奋与自豪。
这是一个可以继续交流的讯号。
“好吧,那么,可以就从写作这一点,和我聊聊吗?”
我一边在日期的下方写下樱的名字,然而最后一画落笔,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是干涩的摩擦,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墨水干涸的钢制笔尖在纸页留下一道浅浅划痕。
犹豫间,一瓶皇室蓝的墨水被推至眼前,樱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盒盖,夕阳的余晖照入房间,为那头秀丽的黑色长发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黛金。
“当然,荣幸之至,医生小姐。”
少女的笑容依旧,温婉,而又心平气和。
“只不过,筹码可能会是您今后的大量时间。”
从断梦山走出时已是将近深夜,拒绝了在樱书房留宿的邀请,我查到山脚距离下榻的旅馆并不远,于是我索性将用不上的琐碎物件一并放回车内,然后拜托附近的熟识同事帮忙将车开回市内。
岚说得对,樱确实不是一般的“病人”。
处于相同年龄段的患者,通常要么都表现的极其暴躁胡言乱语,要么极其压抑一言不发,总之,很难进行有效的交流。
连最基本的情绪稳定都相当少见,更别提静下心写作。
不过,确实也不能就此断言……
镜花眠的手稿比我想象中要厚,一叠叠纸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涂改与标注穿插其间。字迹并无法称得上整洁,和她优雅文静印象相比,甚至有些杂乱。
即便它在某些完美主义者眼中看来不堪入目,但给我带来的确实是一种莫名的亲切——曾几何时,年轻的自己也曾伏在案前,一字一句地将脑海中的故事尽数呈现,或平静如烟,或波澜壮阔,皆自笔下流淌成不尽文作与诗篇。
于我而言,她确实是特别的。
“我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是逃避,亦或是对另一世界的渴望,都有可能,但,只有写作的时候——”
夕阳完全沉入天际,暗蓝色帷幕遮蔽了一切。
“——我仿佛才能真正找回自己。”
她如此说。
樱对我讲了许多,包括远在外乡的父母,独自一人的居住,陌生的城镇,以及心中时常迸发的,不受控制的灵感。明明是与病症群体大体相似的背景,可她在封闭与暴戾的迷惘间,选择了与之大相径庭的另一条道路。
“医生小姐,很抱歉让您听了这么多,只是……”
少女手扶窗沿,抬头望向空中残缺的白金色月牙,飘扬的长发被清冷夜风轻轻吹起,遮住了半边脸颊。
“请您一定,看一看我的作品。”
……
我认命般叹了口气,对着旅店昏暗的灯光再次打开那叠文稿。
“晨安,医生小姐。”
“啊,早上好。”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登上断梦山顶时,樱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长裙,站在巨榕前静静抬头望向那巍峨的古楼。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手中拿着一支象牙白的竹笛。
“您若是有闲暇的话,可否稍等片刻?”
拈起一片细长的柳叶,轻轻拭过笛孔,那无机质的乐器在樱的手中仿若活物,而非死竹。
“你还会吹笛子?”
“嗯,稍会一点,其实是为了更好地写出角色学的。”
她另一只手探至脑后,将束住发梢的那根白色发带取下,没了装束的长发披散而下,凭惯性荡起遮住苍白的面庞。
樱将笛身举至唇边,我轻轻放下背包,坐在了那株古榕下。百年积累的繁茂枝叶在日光下留出斑驳的绿荫,为这磨人的天气带来为数不多的凉爽与惬意。
“——————”
清脆婉转的笛音响起,在断梦山的空谷中激荡着,几只筑巢的燕雀从窝中探出头,喳喳叫了几声。
那似乎是一首古早的歌,古早到我在听到的第一瞬间就感到无比熟悉与亲切,但又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仿佛那是自孩提时代起,就陪伴萦绕身边的旋律。
斗转千回,莫伊拉的手指拨弄着命运之丝,牵绕纺织着千万牢不可破的蝶茧,如雨的音符冲刷在心田之上,宛若甘霖。
铃——
悦耳的空灵声自上方响起,我抬起头,古榕枝桠上,红穗悬挂的银铃摆动着,发出阵阵轻盈的碰撞,五颜六色的绳签交相辉映,与绿叶的摩擦发出阵阵沙沙声。
我知道,这只是象征和寄托。
但你听,很悦耳,也的确很美,不是吗?
起风了。
樱背后披散的长发被气流带起,横搭在了肩上,几乎是瞬间,先前婉转婀娜的曲调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嘶哑的破音,如同蝙蝠刺耳的尖啸撕裂寂静。
而后。
————————
大地咆哮着撕裂一切,涓涓细流化作铺天盖地的波涛,巍峨雪山降下覆盖千年的白色海啸,万千世界如镜面一一在眼前分崩离析,化为乌有的虚像与残影。
无比真实的幻象。
那曲调几乎是暴力式的激昂,全然没有先前的一丝优雅可言,火山爆发般歇斯底里的笛音倾泻而出,甚至能看到樱纤细的手臂竟已爆出几条青筋。
呼啸的凛风仿佛不属于这炎热的夏季,甚至与独属寒冬的阴冷更为相似,咆哮着席卷山顶,将古楼阁顶的红瓦吹得剌剌作响。无数鸟雀惊慌的鸣叫化作笛音的伴奏,天际只留下它们仓皇的身影。
顷刻间狂风大作,祈福铃的碰撞几乎连续起来,从土坡带来的飞沙迷到我几乎睁不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樱瘦弱的身影仍站在阶梯前方,但站得似乎并没有先前那样轻松。
“樱!”
我的声音淹没在笛音与狂风合鸣中。
几乎是刹那间,演奏终止。
方才呼啸过境的狂风只留下满地落叶,咆哮着远去,留下的余音过了数秒才消散殆尽。
幽暗的乌云彻底将朝阳隐藏在天际的幕后,明朗的山顶顿时陷入一片凄冷色调,就连屋顶的红瓦也顿时黯然失色。
滴答。
脸颊传来冰凉的触感。
山顶的石板渐渐由浅灰转为深蓝,墨色斑点晕染开来,细密雨滴敲打在繁盛的绿荫之上,断梦山顿时笼罩在阵阵窸窣声中。
樱就站在雨幕中,手中依旧紧握着那根孤零零的长笛。
顾不上过多惊讶与思考,我再次喊出她的名字,脱下自己的外套向那雨中只穿着一件单裙的身影赶去。等跑到近前,樱的身上早已被雨幕淋湿,淡色衣襟隐隐透出苍白的肌肤。
“医生小姐……?”
“虽然很想问你,但先进屋吧,你会感冒的。”
她抬起头,依旧用那捉摸不透的淡淡微笑看向我,而直到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时,我怔住了。
“啊……”
像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樱慢了半拍般抬起衣袖,轻轻在嘴角处擦了一把,白裙的一角顿时染上寒梅般的淡红。纵使被雨滴冲刷,但对我来说那再熟悉不过——是血的颜色。
自她口中不断渗出的,鲜血的颜色。
“樱?!你这是……”
惊愕与恐慌使得我猛然抓住她的肩膀,但少女看上去却毫不意外,只是瞥了一眼衣袖上的血迹。
“嘘。”
冰凉的食指贴上嘴唇,她轻轻推开我僵硬的手臂,将那身略微显小的外套挣了下来,转身轻轻一跃,跳到了方才站立的后方。
“您说过了,先进屋再问,对吧?”
而后,朝着我的方向,伸出那只沾染鲜血的衣袖。
“来吧,医生小姐。”
“我们回去。”
倾盆的暴雨之下,她的笑容宛如四月艳阳,明媚而耀眼。
贰之章·帆影·碎琉璃
在遥远的山崖间我看见了巴克斯。
相信我,后世的朋友,他正在教授酒神颂歌。
水神宁芙与半羊人的萨蒂尔都竖着耳朵,专注地谛听。
欧呵,将近的恐惧仍使我的心颤栗。
灵魂被巴克斯充斥,狂喜而迷乱。
欧呵,饶恕我吧,酒神,饶恕我。
你致命的权杖令人畏惧。
由此我可以歌吟不知疲倦的祭司。
歌吟流淌着酒与乳的,清泉与河溪。
并再次描绘自空心树干中盈满而溢出的蜂蜜。
歌咏你的伴侣如何在,星辰之间增添了荣耀。
歌咏彭罗斯的家族,如何在灾难中轰然瓦解。
色雷斯人、吕库古如何毁灭。
你改变河的流向与异域的海洋。
你在孤峰上饮醉了酒,用蟒蛇为色雷斯的信徒盘好头发。
她们却并未受到咬啮。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酒神颂》
“没关系,那是从小带出的顽疾,只是没有告诉您。”
就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咽下一颗药片,樱略带歉意地摆了摆手,然而我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放松。
“樱,刚刚那场雨,和你吹的笛子——”
我没有说完,毕竟那猜测实在过于违背常理。
“很遗憾,我并非呼风唤雨的超能力者。”
她看了出来,缓缓摇摇头否定了那猜想。
“那对我而言,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我相信这世上是没有神灵与鬼魂的,医生小姐。但大自然不一样,我从小时候起,就一直仿佛能听到它的声音。”
樱侧靠在书房的那面木桌后,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暴雨,还未干透的发丝顺着脸颊披下,偶尔轻盈的水滴拂去窗棂上的积灰。
她身上裹着一件看上去颇有年代的衬衫,那套湿透的白色连衣裙已被换下,浸满了雨水的丝织沉重了不少,挂在一旁的空书架上。
“无论是写作,还是演奏,只要我投入其中——”
“就仿佛,能够与这世界建立联系一般。”
这已经不是常识理解的范畴了,我皱起眉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樱,但这样没法解释——”
“是的,医生小姐,我更倾向于这只是巧合——今早山上的湿气比平日要重,多半就是要下雨的。”
湿气?
我一度怀疑是自己昨晚熬夜导致感官失灵,亦或是爬山的燥热,在那场雨来前,我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与湿润有关的要素。
樱看出了我的疑问,只是轻轻抚摸着结雾的玻璃。
“我在这里呆了很久,这座山的气候,脾性,我都一清二楚。经验积累形成认知,这应该不奇怪。”
“不过,我们先跳过这个话题吧……”
她将视线从雨幕转回屋内,天蓝色眼瞳在水光的映照下更显黯亮,仿佛从一开始就在期待着什么一般。
“医生小姐,那本——”
“啊,镜花眠我看完了。”
尽管还有不少迷茫和疑问,但眼下暂且还是按下不表,我坐到樱的对面,从被淋湿的背包中掏出那份完好无损的书稿。
《镜花眠》的字数量相当骇人,昨天晚上就着旅店的灯光读到深夜,以至于早上起来时差点没听到自己定下的闹钟。
不过索性,自己算是从头读完了眼前少女的得意之作。
“诶?看完了?”
这次反而轮到樱露出惊讶的神情。
“怎么了吗?”
“啊,不是,虽然很高兴,但其实我并不是很着急……您其实可以不用马上就回去读的……”
印象中,这还是她第一回表现的有些语无伦次。
半晌,她微微摇头,将视线转回了那本书稿上。
“那,您觉得怎么样?”
我不置可否,看向窗外,在脑海中琢磨着合适的词汇。
镜花眠的故事并不复杂,一对尚且年轻的男女,一次不经意间的偶遇,一场近乎疯癫狂乱的迷恋,而后,以女主角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来为这段感情画下终止符。
故事相当直白,直白到没有任何附加要素。
但说来怪异,整部作品看下来,我找不到一个贴切的形容。
文字背后,那无所遁藏的情感爆发,洪水般意象与辞藻席卷破旧的书页,狂乱而奔放。
硬要说的话……
“您的意思是,像这场雨一样吗?”
樱的食指轻轻卷着湿透的发丝末端,一边又看向窗外,渐渐稀疏的雨声昭示着方才的暴雨已然息止,繁盛的绿荫上盛满晶莹的水珠,滴滴答答坠落取代了雨幕的呼啸。
“来无影,去无踪。”
“集温婉与暴力于一体,合细腻与粗犷为一身。”
“冲刷摧毁一切,将被泥土掩盖的骸骨暴露世间。”
“可以这么说。”
虽说看向窗外是无心之举,但以这场雨比喻那作品,确实也如她自己所说一般恰当。伴随着笛音幻奏而起,急转直下而毫无征兆,纷乱繁杂却井然有序,而后——
几声鸟鸣打破了宁静,方才被惊起的群鸟又再度飞回。
雨幕渐稀,被洗礼的天际架起一道淡淡长虹。
——将刻骨铭心,而扭曲的生命之美展现在人眼前。
“是的,樱,和这场雨很像。”
我坐回桌前,在专属于她的那本子上潦草画下几笔,大地,树木,以及铺天盖地的乌云和雨滴。
“但有一点和你说的不同。”
“嗯,是什么?”
她露出一丝好奇,左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游动笔尖。
“掩埋在泥土中的,不止是骸骨。”
我在那不怎么精细的骷髅图案旁点缀了几笔。
“还有需要灌溉,需要滋润的草木。”
……
樱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合上笔盖,指尖的发丝垂下,她并没有再次卷起,就那样放任它垂在耳旁。
“我的感觉是,这篇文章,是对你自身情感的映照,一种借由文字实现的移情模式——对生命,对情感的表达。”
“你昨天也和我说过,你自身的经历是文章灵感的一大来源。”
“因此……”
“医生小姐。”
猛然从本子上抬起头,樱那天蓝色的眼眸平静如常,但不知为何,直视她时那种感觉和方才也大相径庭。
那不是温和与随性的她,甚至于给人的感觉有些阴冷。
“还请不要对我撒谎。”
一时间,万籁俱寂。
蓦地一阵风吹进书房,将窗边柳枝晃得哗哗作响,冷气裹挟着水珠飘进屋内,将那轻薄的纸本吹得哗啦啦翻页。
咔嚓。
樱默然轻轻抬手,将两侧的窗板合上,连带屋外的鸟鸣与拨开乌云显露光芒的太阳一起隔绝在外。
只隔着一层窗纸,这间老屋顿时昏暗下来。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它,您,会选择什么?”
樱缓缓站起身,那双蓝眸如黑夜中闪烁的钻石,缓缓凑近,纤细的食指隔着绷带,缓缓按在了被封翻到扉页的纸稿,正中央那歪歪扭扭的“镜花眠”三个大字上。
“请告诉我,医生小姐。”
……果然
如岚所说,面前的少女,确实无法用常理衡量。
在她那不外显的敏锐下,任何隐瞒与谎言,都无所遁形。
看来,传统基于情感防御的逻辑分析,是毫无作用了。
那么,不如就开诚布公。
于是,我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按在了那双手上,冰凉的温度和纸稿粗糙的触感顺指尖传来。
“死亡。”
我轻声说出那显而易见,却令人揪心的回答。
“对,死亡。”
岚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激动到颤抖。
“交织的悲喜剧,野蛮暴力与温婉文艺衔接的情感输出,支离破碎的人物和情绪寄托,都在呈现‘死亡’这两个字。”
“那是自小时起就一直堆积在她心底的绝望与折磨,环境,时间,一切都在影响着她。”
“学姐,那不是……凭我可以共情改变的绝望。”
隔着手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上去,应该相当挣扎痛苦——在印象中,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至少在师从我时,岚还是个相当认真严肃,不苟言笑的努力专家,这样明显的情绪波动,就连是我也前所未见。
可能樱作为笔友,于他真的相当重要吧。
“我本以为我可以做到,也能够接受,但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的能力了。如您在镜花眠中所见,她文章中对艺术与死亡的刻画,和那些挣扎着求死哀嚎的患者还不一样。”
“是的,我明白,岚。”
我低声答道。
身体行为的过激和情绪波动,在心理学领域可以统一解释为身体为了逃避痛苦产生的防御机制,因此,只要针对不同情况,依据事实进行分析,让患者明白自己的精神防御和认知薄弱点所在,就能从根本上缓解症结情况。
但,樱与他们都不同。
“她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更像是已经看淡了一切。”
“她的眼中只有对艺术与创作,对死亡描绘的渴望。”
电话那头的青年没有回应,似乎是在表示默认。
“这会很难,但并不是全无希望。”
我摩挲着衬衫的领口,轻轻道出这一沉重的事实——身为诊疗师,这是每个人都必然要经历的一环,无论如何。
“我们能做的有限。”
诊疗师也是血肉之躯,无法救下每一个想拯救的人。
“…………”
电话另一侧,学生再次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过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缓缓开口。
“抱歉,学姐。”
“我不应该把这个担子交给你的。”
还没等我继续说什么,他便匆匆挂断了通话,只留下我徒然举着手机,嘟嘟的信号音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响着。
“唉。”
是因为许久未见,亦或是人终究会被时间所改变?总感觉,岚似乎有好多话想说,但却像是在逃避什么般草草结束。
也许正如他所言的事实,樱,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患者。
“我知道,您能看出来。”
“这篇文章里,没有您所说的被雨霖灌溉的草木。”
樱缓缓打开窗板,雨后明媚的阳光重新照进宽敞的书屋,飞回的鸟群重新聚集在那棵巨榕的树冠上,在被打湿的祈福签和风铃间来回穿梭着。
“我自己当然明白。”
她直起身重新坐回桌对面,仿佛刚刚的举动只是我的错觉。
“所以,可能要让您失望了,医生小姐。”
她没有转身,只是头也不回地拉开身旁书架的栅格。
顿时,成堆成堆的薄本和书卷如洪水般散落倾泻,裹挟着堆积的尘沙扬起翻卷在屋内,每一张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其中不乏无数晕染的墨渍与涂改。
待扬尘落定,原先挤满栅格的一张张纸稿胡乱地铺在地面,几乎将木制地板的纹路尽数掩盖,交织的字迹与空白宛如符咒。
“死亡,那是我一开始就注定要前往的路途。”
“我知道这绝非正常,但,无论是您也好,北风先生也罢,其实没有必要如此执着于治愈我。”
她从纷乱的纸堆中拾起一本装订粗糙的旧书,轻轻吹去上面附着的尘污,放在桌面上,紧靠着镜花眠的手稿。
“而且,就算您想要拯救我的心灵——咳!”
话语被猛烈的咳嗽中断,樱的眉间顿时闪过一丝痛苦,蜷起的身躯险些撞翻一旁的花瓶。
暗红色的鲜血重重滴落在桌面,于红木上留下一片显眼的扇形印记,些许血渍沾染到了文稿,将墨渍晕染开来。
“樱!”
她轻轻握住我慌忙之下伸出的手,我这才发觉她的颤抖的掌心已被冷汗浸透,伴随喘息摇晃着。
“也没办法,治愈我这绝症缠身的肉体。”
轻描淡写地拭去唇角咳出的血渍,樱的面色看上去比先前还糟,煞白如同刚从打印机中吐出的新纸。
“所以,我只是想与每个来到我身边的人,共同分享投入艺术,在创作中的思考与欢欣。”
“哪怕一无所获,哪怕背道而驰,我只是……”
她抬起眼,那看上去无比澄澈的眼眸颤抖着荡起缕缕涟漪,却又无比坚定,原本打算出口安慰的话语顿时被我噎在喉中。
樱搂住我的脖子,虚弱而急促的喘息打在后颈。
“我只是,也想要有人来评价,来欣赏我的作品……”
“就像曾经……曾经,这部作品的作者那样。”
随着少女的视线,我这才注意到她方才从满地纸稿中拿出的那本算得上完整的书,封面上的署名已然模糊不清,但并非无法辨认。
那似乎是……
“啊……”
我不受控制般发出一声低呼。
“嗯,这是好几年前,我最喜欢的作者发表的唯一一部作品,没有找到实体书,我就全部抄下来了。”
樱的话语失真般从耳畔远去,连带屋外时不时掠过的风声,以及与清脆铃响交错的鸟鸣消弭。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
尽管有血污与积尘的双重遮盖,也还是能看清作者的名字。
那正是学生时代的我,曾经用过的假名。
叁之章·负我·昔时枷
然我必须满足心中易变易灭的感情,因为我们曾在大道相见。
我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带你通过这众多世界的群众,带你走出这世间道路百出的艰难旅程?
我是否有足够的食粮,供你跨越那架着死亡桥梁的黑色空罅?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爱者之贻与歧路》
“医生小姐,我有些好奇……”
“嗯?”
我轻轻将风铃系在古榕探出的枝丫上,回应道。
“您曾经,失败过吗?”
“为什么这么问?”
“您的年纪和我相仿,用别人的话来说,还很年轻。”
樱站在树荫下,抬头看着我在铃铛下挂上一张祈福签。
“但听北风先生说,您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是颇负盛名的诊疗师和学者,我只是很好奇,这样的天才少女——”
她侧过头,脸上挂起浅浅的微笑。
“曾经,也会有过失败吗?”
我终究没有将回答说出口。
有啊,樱,我当然有了。
无法忘记的失败,不可饶恕的错误。
樱的病情恶化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自从那日之后,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咳出的鲜血时不时就会殷红随身手帕,随后几天我上山时,她也不像以往般出现在榕树前下,而是静坐在书房内的桌前,等着我的到来。
没有更多交流的必要,每一次会面的话题,都是关于她在过去十几年间写下的,每一篇欣赏或不满意的作品。
与其说是医师对患者的诊疗,不如说是写作同好间的交流。
只是,每当她提起那本曾经由我写下的书,对她的心境有了怎样的启迪和感悟时,我的内心都会不由得一阵恶寒。
早年间,亲朋好友连续遭遇数场变故,加之当时与岚的课题研究——“催眠和记忆抽离项目”也遇到了瓶颈,各方面的压力化作无形千斤,将彼时还年轻气盛的我压到喘不过气。
而我的那本书,正是于绝望与晦暗中写下。现在看来,只是一名自缚枷锁,看不到希望的年轻少女对死亡的高歌,对生命的嘲弄,以浮夸的想象堆叠辞藻,悲观呻吟的失败作。
那是洋洋洒洒数万的,极端,幼稚,且浮夸的文字。
时间冲淡了一切,随后几年缓慢向好的现状,让我渐渐忘记自己还曾写下过如此癫狂荒诞的作品。不曾想,居然真的有人对这幼稚天真的文章喜爱有加,甚至深受其影响。
后来的一天,我照例来到古楼中的那间书屋中,迎面看到的,却是伏倒在桌旁不省人事的樱,黑发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殷红鲜血浸透了胸前的衣衫。
许是堆积的慌乱刺激了心神,先天不擅运动的我来不及叫人,背着已然昏迷的她一路赶往最近的医院,所幸,那天断梦山的湿气,并不是很严重。
折腾了许久,当我喘着粗气从混乱与麻痹中回过神时,负责诊治的医生小姐从病房中走出,眼中写满了无奈。
“你应该知道,这是罕见的不治之症。”
“至少以现阶段的技术,还没有缓解和治愈的可能。”
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脸色有些复杂,似乎在斟酌着词句,但最后只是丢下一句“多陪陪她”便匆匆离去。
……
道别医师,我推开那扇门,病床上的樱已然醒来。见我走近,少女从斜靠的床板上抬起身,露出那始终如一的轻盈微笑。
“晨安,医生小姐。”
窗外的阳光照进,将发梢的末端映出一片玫瑰般的金粉。
“很抱歉,这样自私。”
后来的某一天,樱突然对我说。
身体的虚弱不支持她长时间离开病床,也因此我跑了好几趟,勉强将书桌和她常用的书和纸笔搬到了医院的单间。
“怎么?”
我停下手中调整吊瓶的动作,看向躺在床上的少女。
她抿了抿嘴,轻轻抚摸着手中羽毛笔的末端。
“我知道,无法拯救诊疗对象,对您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所以,我只需要您陪在身旁就好,我所需要只不过是一个可以交流艺术,分享文学的寄托。”
笔尖的墨水已然干涸,樱轻轻将它平放到桌上。
“我的心境,纵使没有这身疾病,也许一样无法改变。”
……
我并未回答,只是悄悄背过了身。
是的,显而易见。
无论是洋洋洒洒以万字为计的镜花眠,还是于戛然而止片段间结束倾诉的琉璃海与昔时宴,都无一例外地与第二次见面时那场来无影去无踪的暴雨相似。
文雅悠扬,却佐以混乱堆砌的爆发。
那毫无疑问是受一个人心境影响使然的作品,那些篇章的遣词造句间,我冥冥中似乎能看出十几年前那篇天真作的影子。
樱的写作,是在那本书基础上的模仿,融合与进阶。
“如果,你没看过那本书,会如何呢?”
我曾这样问过她一次。
“嗯……也许会有很大不同吧?不过,也不好说。”
“虽然我看过许多著作,但那一本无疑给了我很大的启蒙。”
她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
“但说来,那本书的观点,不乏极端的局限性……”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事到如今,樱还不知道那本书曾是我所作,而我也仅仅一只和她保持着艺术领域的交流。
面对我的看法和意见,每一次,她都会照样倾听。
“是的,医生小姐,我明白您的意思。”
包括这一次。
“但对现在的来说,它确实——确实是我内心写照的翻版。”
少女转头望向窗外,四月的暖阳明媚,断梦山脚下的医院外也遍布绿荫茂盛的草木,各色鲜花于墙缝和草地之上盛开。
“正因我们手中盛住了无限,因此一刹那便是永劫。”
“哪怕是屈居桎梏的笼中鸟也好,一叶障目的自负枷也罢,那都是我所认可,所共鸣的创作。”
“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认知与价值的确会像您所说,从偏执极端中蜕变。”
她说着,轻拉起我放在膝上的右手,一并放在她自己的胸口。
“可是,医生小姐……”
窗外倏然呼啸过一阵凛风,墙头一株摇摇欲坠的紫鸢尾经不住这般摧残,连带着还未盛绽的花苞坠落在墙角的泥泞中。
隔着病号服,我能感觉到樱那清晰但微弱的心跳,正透过手中柔软的触感传来。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早晨前往那家医院的单人隔间,与病床上的少女维持着日常的交流,依旧是往常那样无话不谈。
岚中间来过一次,但只是落下一句问候便匆匆离开。
“北风先生也很喜欢与我交流文章,医生小姐。”
“也许是看到我时日无多的悲伤,以及把我这个烂摊子甩给您的自责,才让他不知说什么好吧?”
樱苦笑着放下手中的书本。
“怎么样,以您来说,这种程度的心理分析还到位吗?”
我不置可否,只得挤出一丝微笑。
是的,微笑。
在场合下,它可以是一切情感表达的终点。
无论是医院的护士,还是我,甚至可能樱自己都意识到了。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留给她的时间。
阳光怡人的七月,却是喜阴冷的彼岸花的盛花期。
我曾问过樱,那个关于断梦山巅盛绽着彼岸花的传说,得到的答复是,她也未曾见过那传说中的彼岸花田。
而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一直以来只是个传说。
半个月前,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席卷了整个市区,呼啸的狂风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街上的积水足有人膝盖深。雨过之后,入目所见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断裂的枝干和路堤。
樱那日渐微弱的心跳,也终究停在了风止雨稀的前夜。
而断梦山顶,她用作书房的历经千百年风雨的古楼,也终于在这场雷雨交加中彻底崩塌,化为一地残骸。在那座古楼的地基层,红瓦与砖木掩盖之下,赫然是一处醒目的暗红色花田。
虽谈不上盛绽,但即使隔绝了千百年日照与灌溉,那片传说中的彼岸花依旧仍未枯萎,暴露在风雨残存的湿气中摇摆着。
身后的脚步声传来,青年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缓步从那一千级台阶走上,抬头望向那已然坍圮的古楼废墟。
“岚。”
几日前,在为樱举办了一场小小的葬礼后,全程一言不发的岚突然再次打来电话,约我在断梦山顶相见。
念他也许是为了追忆已然离去的樱,我并没有多想。
“学姐。”
并肩站在那片萎缩着绽放在楼阁废墟间的彼岸花前,他过了许久才再次开口,我偏过头,学生的眼神隐藏在镜片后。
“怎么了?”
“我想问,您有没有感到一些奇怪的违和?”
他转过身,不在面对那一片废墟,走向那株依然挺拔屹立的古榕,枝干上的风铃依旧牢固,随风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
“自从,遇到樱的第一天之后。”
闻言我的心跳仿佛慢了一拍,眉头不自禁地皱起。
诚然。
自从第一天见到她,就若有若无地有种淡淡的怪异感,说不上来是什么——熟悉,疑惑陌生?
然而当时的情况,我根本没有时间静下心再去回想,只当是少女的特殊性所致。
但总感觉,是有什么自己没留意的地方。
“是的,您可能注意到了,但没有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
“那我们从一开始来说吧——您不觉得奇怪吗,学姐。”
“那天在饭店,您明明站了起来,却没有叫住我。”
岚解开身前严实的拉链,任由衣摆被清风吹起。
“因为那时,您脑中浮现的称呼是北风,而并非我的真名吧?”
……
他说的没错,在那个夏日的雨天,我站起身想拦住他时,本应脱口而出的名讳却突然化作一片空白。脑中出现的第一个讯息,却是他常用的网名“北风”,而非本名——岚。
当时只以为是酒精作祟,可那怪异的感觉似乎并非如此。
“那是……”
“还有,学姐。”
岚打断了我的辩解,继续说道。
“您先前也从未去过樱的书房,自然也不可能看到她写作。”
“那之后,我和她也有过交流,她说您能在第一次看到那手稿的瞬间,就得知那本秘密著作叫作《镜花眠》。”
不,那是樱自己在封面上写下了标题……
心中分迷雾仿佛被人照亮了一角,思绪唐突地扩开。
不,不对。
那种感觉,更像是在看到那破旧本子的瞬间,“镜花眠”这三个字便毫无征兆地跃入脑海。
“以及,那之后,对她身边各种事物的熟悉感。”
是的,从第一次进到那个房间开始——
“书房的布局,墨水的位置,写字的习惯。”
——我就一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与疑惑。
“感觉您或多或少察觉到了一些违和,但并未在意。”
“因为您并不是完美的。”
清脆的碰撞声传来,我看到他从袖口缓缓掏出一支破旧的竹笛,看上去,和樱曾经吹奏的那支很像。
“我们曾经研究过这一领域,旁人听闻心理诊疗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印象,往往有时并非错误。”
“是的,往往只需要在暗示上——”
他缓缓将笛身靠近唇边。
“——佐以一个诱因。”
笛音响起。
“你说得对,她并不是典型的病例。”
“你明白,岚,这只是权宜之计。”
“你无法办到的事,我自然无法轻易解决。”
“但,还可以有一个……创新性的赌局。”
“以我的全部作为筹码。”
笛音仿佛撬开了脑海深处的巨锁,理智与思考淹没在无数含混不清却又异常清晰的话语中,视野变得模糊。
虽然脑海已然搅成一团乱麻,但我还是认出了那个声音。
那是我和岚关于樱的情况的对话,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不对。
大脑如此判断,但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却做出激烈的否定。
说话的那个人,不是我——
因为“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不是吗?
“现在已经到了约定的时候,想起来吧。”
笛音中断,男人的语气中带上一缕沉重,而后,续曲又至。
“值得,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自己。”
依旧是那个是我而又不是我的声音。
我踉跄着抓住面前池塘的边缘,头脑风暴般的晕眩让我不停地干呕着,昏花的双眼满是重影。
过了许久,那迷茫的眩晕感消退,我才缓缓抬起头。
——愕然。
水波中映出的,是在记忆中出现过的,独一无二的样貌。
那是……
“想起来了吗?”
将笛子收入怀中,岚的语气依旧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
“自己,究竟是谁。”
“我是……”
啊,是的。
倒映在池水中那人的相貌,我自己的双眼绝对不会认错。
如同幼蝶挣扎着破开茧壳,褪去的记忆一丝一缕自脑中的水面浮现,熟悉而又陌生。
“我的名字是——”
声音在空旷的山间激起阵阵回响。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
我拂去额前垂下的黑发,凝视着镜中自己天蓝色的眼瞳。
“樱。”
我的名字是,樱。
肆之章·剪身·自成蝶
烟花燃尽,宣告夏日之终末、死者之离别。
然而,全新的旅途向来于焉肇始。
往后种种经历是生的衬景,熟悉的全新印记是死之所映。
唯有继续向前,带着焕然一新的人生体验与人格进益。
安然迎接四季和人生的,又一轮更迭。
——乙一《夏日幽灵》
别来无恙,樱。
既然看到了这封信,就说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吧?
哦,应该是的,以岚的性子,不会提前把它交给你看。
那么,也是时候告诉你一切了。
记忆置换和阶段性催眠术的研究运用,是我很久以前还在学校任教时,和岚一起定向的课题,不过只停留在理论阶段。
离开学校许久后,岚突然联系上了我,拜托我帮助他解救——是的,他甚至用了解救这个词——一位病人。
也就是你,樱。
他和你因共同的写作爱好而相互结识,身为医生的他却对你的身心无能为力——你知道的,有时候,心理诊疗师对身边的熟人反而无法发挥毕生所学。
于是,他找到了自己曾经的学姐兼同事,我。
现在的你应该能想起来,我们曾经见过几面,也在断梦山的那间古楼中交流过许久。
你对我几乎倾诉了所有,一切的情感,挣扎,迷茫与兴奋。
但我始终没有告诉你,那本书,是曾经的我所写。
樱,你应该能理解,当我明白,是自己还年少气盛时那篇自视清高,狂妄幼稚的作品,将你的视角引向了自毁的深渊时,该是多么无奈与悔恨。
而如你所知,我的病情在这期间也开始逐渐恶化,无法再支撑高强度与他人的交流和跋涉。
你曾经问过我,是否也曾经历过失败。
当然有,樱,当然有。
写下那篇文章,那本将你的思绪拖入深渊的书,实验项目的瓶颈与失败和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篇文章是我曾经犯下的错,我不能坐视另一个生命就此被带往灭亡的道路,于是,我想出了最后的策略。
那是我十九年岁月的全部成果。
除去先前我们见面的所有印象,在药物与暗示多重深度催眠的基础上,将我们二人彼此的记忆提取,而后相互置换。
我成为樱,而你则成为医生。
不是我来医治你,而是由你来医治我。
我的知识,我的行动与觉悟由你来接管。
你的挣扎,你的迷茫与追寻由我来承受。
记忆置换很成功,随后岚给你打去了电话,告诉你他想拜托你“拯救”一个病人——后面的事,想必就不用我再赘述了。
樱,我明白,这是一个疯狂且无厘头的举动。你获得的只是我的记忆,而非运用的技术,即使明白一切原理和操作方法,恐怕在旁人看来,也并非会像一个老到的心理诊疗师。
所以,由我来引导成为医生的你,去洞悉“樱”的本心。
如果把一切交给时间,再让你多见见这大千世界,或许结果也会变得不一样,但,我们都已经等不起了。
作为心理诊疗师,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受我影响的病人,在自己病逝之前,就先一步离自己而去。
如岚所说,这听上去很傲慢,但,这是我最后的祈愿。
我想要拯救你,哪怕是以自身为代价。
所以,读到这里,你心里会怎么想?
悲伤吗?愤怒吗?无助,抑或为无能为力而痛苦吗?
我想是的,因为,至少在这段“疗程”内,你就是我。
你不愿意看着我死去,樱,正如我不愿看着你消亡。
也许你意识到了,时常可能会有一些奇妙的违和感,那是记忆置换和催眠的不完全覆盖所致,时间,以及诱因,一切在最后终将回归你的本源。
我曾经教给你的长笛曲,便是解开催眠的诱因,当一切结束时,岚会向你说明一切的真相。
所以,樱,在最后,如果你对我的死亡产生了哪怕是再微小的抵触,无助与悲恸,那么这次豪赌,就不算失败。
因为,那是“你自己”的所思所想。
那是你不允许的,自己曾在迷茫中期盼的死亡。
你对我的病痛无能为力,但现在,你那健康的身体,是属于你自己,确切所能掌握的。
你曾说,正因自己手中盛住了无限,因此一刹那便是永劫。
但,威廉·布莱克的这首诗,还有上半句。
于一粒沙中洞悉世界,于一朵花中窥见天国。
生命的真谛,一直就在于交织的美丽与苦痛,越是以有限的生命去洞悉无限的意义,就越能发觉它的不能承受之轻。
如鸿毛,如尘埃,如一切将于明日之际消散的事物。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被肆意抛弃。
我已时日无多,而你距离结束,还为时尚早。
我不知道这些话你能看到多少,又能真正理解多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心甘情愿献出一切。
但,就当做是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医生,最后的祈愿吧。
樱,请你继续在这世界上,挣扎着活下去。
这也算是,我对自己曾经傲慢无知的赎罪。
带着我的份,一起。
——你的“医生小姐”
“这是学姐在记忆置换前一晚,最后留下的信。”
笛子已然被从中拆解,那里,曾藏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学姐亲口嘱咐我,要在她病逝后,由我转交给你。”
面照着断梦山远望的夕阳,北风先生的嗓音有些沙哑。
与那天在电话中的语气一样。
那时的他说,很抱歉将这个担子丢给学姐——而彼时的我不知道,这句话,并非是说给在接电话的我。
而是给为了抓住那一丝可能,不惜以生命做赌的医生小姐。
记忆一幕幕涌现,过往的经历如影片闪回。
啊,是啊,我想起来了。
在这棵榕树下第一次和我打招呼的。
为我挂上无数祈福的纸签和风铃的。
即使身体抱病依然每天前来探望的。
那无论何时都微笑着,倾听我诉说着一切的。
都是医生小姐。
信纸在手中被揉褶成团,那整洁却又不乏涂改的字迹,不难想象医生小姐在病痛中写下它时,是怎样的折磨。
生命很轻,但并不是可以随便被抛弃。
那么,为何……
“为何你就能如此轻易地以生命做下赌注……”
就因为已经命不久矣,没有多余的时间吗?
为了拯救我,治愈我的心灵?
为了一个几乎算得上素昧平生的病人?
“学姐和我说过,她一直很后悔。”
北风先生轻轻俯下身,扶住我颤抖的肩膀,那根竹笛已经再次被接好,缓慢但坚定地递到了我手中。
“后悔当时在天真傲慢的情况下写出那部作品。”
“也许你不这么觉得,但学姐自己无法原谅曾经那不成熟的,自视清醒的笔触,影响到其他人对生命与死亡的观念。”
“这不仅是她对你的执念,也是对自己的赎罪。”
不知道。
我不知道。
过量的信息已然搅乱了思考,此时的我已经无法冷静地判断到底是对与错,唯一能做到,只有下意识拿起那支竹笛,颤抖着将它放在唇边。
————
清澈淡然,如同积云后的霖霖细雨。那具体的曲调我已忘却,但身体仿佛还记得那吹奏的感觉,记得每一个音符对应的动作。
唰——
阵风渐起,随着那无数医生小姐亲手挂上的风铃发出悦耳鸣响,楼阁废墟之下,那与日月天地隔绝了千百年之久的彼岸花田,也在长风中翩翩起舞着,宛如幽魅的倒影。
曲至尾声,数日堆积在城市上空的乌云蠕动着,渐渐向两侧散开,白金色的日光透过云层温柔照下,给这座阴霾的城市重新铺上温暖的底色。
蓦地,从那微舞的彼岸花田中,一只蓝黑色的蝴蝶盘旋着飞出,轻盈地拍打着翅膀,平稳而缓慢地越过树梢上字迹被淋湿模糊的祈福签,轻轻停在了竹笛的末端。
而后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盘旋的黑翼蝶群随笛声的尾音起舞,为首的一只停滞在青竹的末端,仿佛在与世界共同聆听古旧的曲调。
我并没有停下吹奏,只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
最后一个音符平缓地自长笛腔管中流出,此间,万籁俱寂,风声带动落叶的旋律与笛音相合着坠至地面,不激起一丝回响。
扑啦。
蝶翼划过空气的振动让我再次睁开了眼,那自彼岸花丛中盘舞而出的黑蝶群离开了笛身,再次朝着那古楼的废墟涌去,在靠近那丛暗红时,陡然间,不见了踪影。
“樱啊,你有听过一个,关于忘川河的传说吗?”
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曾经医生小姐对我说过的一段话。
“弥留之际的魂灵于人间和地狱徘徊时,若生前无人悼念,便需凭自身游过忘川河,以求得生命的延续。”
“但,没有灵识的魂魄永远无法独自渡过忘川河水,只得化作河流中的厉鬼,叫嚣着吞噬下一个敢于渡河的魂灵。”
“而若先前有人为这魂灵而死,地狱的蝶群便会聚作一艘小船,承载着那魂灵,回到它尚未离开的人世。”
医生小姐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轻轻握住我的手。
那双手瘦弱如晚秋的枯枝,又温暖如七月的太阳。
“樱,如果有朝一日,你化作迷茫的灵识,在生与死的边界徘徊来往,不知路在何方。”
“届时,我会为你在忘川河畔,化作一艘小舟。”
落地窗照进的阳光模糊了医生的表情,但,我还记得那时微微扬起的嘴角。
那是独属于医生小姐的,独特,温暖的微笑。
回过神,映照在皮肤上舒适的温度昭告着太阳已完全挣脱了阴云的掩盖,云开雾散,七月暖阳随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城市地平线,将神圣的金辉洒向每一寸土地。
“一艘能载着你横渡忘川,回到这世间的小舟。”
“对于挣扎在黑暗里的人,神散发光明。”
“对于行走于白昼中的人,神化作人性。”
——威廉·布莱克《天真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