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在镜中凝视的绝不是悲伤》的续集,2024-02-22已完结。
羔羊在子宫中摇滚地麻木
文/人仿
##### 零
感到冷的时候,人就会想回家,这是人的天性。
可人若是无家可归呢?在寒冷中,我仰视着她。
“走吧。”她欣赏完我的丑态,照了几张照片,便往回走。
这里的地面被我捂得有些暖了,身上的她的外套也十分舒适,此时要我起身离开,简直不啻于一种酷刑。
可我终究是要离开的,这里不是家。
我艰难地站起身,肌肉里似有冰结成的蒺藜在刺,我感觉不到肌肉在运动,只感到它们被冰针割开般的疼痛。
人是无法对抗自然的,所以人需要家。
走过马路,翻过绿化带,进入小区。单元口前那个写着人仿商店的自贩机和几分钟前没有任何变化。我在跳河之前曾在它的散热口处依偎了一阵子,此刻看到它倍感亲切。我多想扑上去,伏在上面,贪婪地吮吸热流。
可我不能,这里不是家。
她上了楼,我软趴趴的腿输不出这么大的力量,只能手脚并用地像登山一样爬那老年人也能走的台阶。不,也不是所有老年人都能走,三楼就有一个老太太,每天都需要子女搀着才能下楼晒太阳,我现在也和她差不多了。
人是无法忤逆衰老的,所以人需要家。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数不清爬了几级台阶。我想抬头确认楼层,脖子上却仿佛坠了铅块。
好在她就在门口等我,我看到了地上的那滩灯光,还有她的雪地靴。
“进来吧,外边冷。”她说。
我爬进去,瘫倒在地板上。地暖的热力透过木地板,烘烤着我的身躯,冻僵的身体逐渐温暖,然后燥热,最后变得像被火焰炙烤,每一寸皮肉都像浸在了强酸里。
不过肉体上的感受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我的心又恢复了一些活力。
人害怕未知和陌生,所以人需要家。
“你自己看看干点什么吧,我再去睡一会。”她朝卧室走去。
我看着她被熟悉的灯光照着,掠过熟悉的家具,拖鞋踩出熟悉的哒哒声,走向那扇熟悉的卧室门。
她关掉灯,反锁卧室门,黑暗吞噬了刚刚熟悉的一切。
一丝味道飘进我的鼻子,她的香水味。我追着那味道四处探寻,却发现那味道没有源头,而是充斥着整个空间,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我终于明白过来——这空间里已没有我的气息,只剩下她的味道。
我看向镜子,镜中是一具枯槁瘦弱的肉体,和月光下阴森的家具影子,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于是在我的身体因冻伤而炽热的时候,我的心变得和通惠河的河水一样冰冷。
我回到了我曾经的房子。
但这里不是我的家。
##### 一 麻木
她从来都不是我的主人。
主人这个称呼,是建立在契约之上的,尽管往往是不平等契约,但它仍然是一种联系。可是她不一样,她将我吃干抹净,让我一无所有,不仅是财产上的,还有与她的关系也是,我们一直都只是陌生人,尽管我们非常熟悉。
她是我的主人,但我不是她的奴隶。我不是她的奴隶,所以她不是我的主人。
如此一来,她对我便没有责任,而我对她仍有义务。这义务是谁所规定的,我想不明白,也不在乎,对于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来讲,花费过多的精力去探寻它的起源,是一件愚蠢的事。
她不允许我住在我曾经的房子里,因为我付不起她开出的高额房租,所以我只能在每天半夜,终于做完例行打扫之后,带着饿得咕噜叫的肚子,灰溜溜地走出那扇我在熟悉不过的门。有时我累得恍惚,会误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而我只是昨晚通宵加班,今天继续出门上班。但这样美好的恍惚持续不了几秒,冰冷的现实就又重新包裹住了我,我还要去公园和保安斗智斗勇,找一个长椅睡上一会,然后白天去做一些日结的工作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不过今天稍微有些不同,今天她叫了朋友来家里聚会,因此我多半会留到很晚,然后第二天随便找个什么城市的角落睡上一天,晚上再回来做例行打扫。
“想什么呢?洗个抹布这么长时间?”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透过洗手台上方的镜子,我看到她正站在我的身后,脸上挂着微笑。每当她因为想到了不错的折磨我的点子,她就会露出这种期待的微笑。
“什……什么也没想……”我艰难地转过身,面对她。
她手里握着那个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东西,电击止吠器的遥控器。“真的什么都没想吗?嗯?”她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冲着她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她的话和止吠器一起顶在我的脖颈间,微微发烫,满载着要溢出来的恶意的能量。
“没有。”我强忍着移开视线的冲动,直视她的眼睛。我心中的胆怯越来越重,而她眼中的笑意也踩着我的胆怯上升。
她微笑着,按下按钮,强烈的电流无声地钻入我的皮肉。刺痛瞬间从那两个金属触点处爆发,穿透脖子上薄薄的皮肤,扩散进细密的血管和组织。我痉挛起来,电流蛇一样往胸腔中钻,刮过气管的肌肉一齐抽搐着。肺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收缩,我弯下腰,但丝毫没有缓解,我的嘴里肺痨一样地向外呵气,却吸不进气来,我掐住脖子,以期转移一些注意力。
我重重地栽到地上,攥紧拳头,我尽力蜷缩起来,摔倒的疼痛和电击的疼痛比起来不值一提。我的耳边充满了嗡嗡的噪声,视野里只剩下她粉色的拖鞋,我死死盯着那双拖鞋,朝它伸出手,盼望能够抓住她的脚腕。
她轻巧地后撤一步,断绝了我的希望。“真的什么都没想吗?”她的声音从乱成一团的世界里飘过来。
“呃……!”我认输了,我已开始就不该试图有任何违抗她的想法。我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昂起头,像毛毛虫一样往她身边蹭,我努力向上看,希望她能看到我认输求饶的眼神,但我最多只能看到她的腰。
她踩住我的脸,我抽搐着摇动的头被这股压力压在冰凉的瓷砖上。我感到我绷紧的脸颊甚至比她的拖鞋底更加坚硬,肌肉仍然在疯狂颤抖,我的牙关在打架,牙齿碰撞出咔嗒咔嗒的响声。“救……我不行了……”我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刚刚你想的不是这个吧。”她回以淡漠的话语。
我向外呵着气,像个垂死的老头。我的眼前发黑,耳鸣已经强到遮盖住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我捂住耳朵,耳鸣没有停止。我的头开始胀痛,越来越痛,我希望她能踩得更用力一些,这样或许我的头疼能减少一些。
“我说……求你……”我用肺里最后的空气说出这几个字。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窒息让肾上腺素在体内奔腾,肌肉在求生意志的作用下,疯狂地想要向周围的一切释放力量,但电流让它们痉挛僵直,徒劳地在原地颤抖。
在耳鸣中,我听不到她的回答,经过了一小段漫长的时间,电流终于消散了。我的肌肉融化了,整个人瘫在地上,没有知觉,只有肺在自动地大口吸气,吸到它胀大,吸到它绷紧了表面,吸到它下一秒就要爆炸。
“说话啊。”她又点了一下电击按钮。
电流再次袭来,在脖子上蜇了一下。我的心猛地一跳,对电击的巨大恐惧所带来的震颤超越了电击本身,我吓得从地上一跃而起,摆好跪姿,头低伏着冲向她。
“噗……”她笑了出来,“怎么吓成这样,只是警告你一下啦。”
正如她所言,电流实际上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剩下的一连串动作完全是我在恐惧的支配下而下意识做出的。
“我……我只是在想,你是我的主人,我却不是你的奴隶。”我一边喘气一边说,不敢抬头去看她。
“那怎么才能让你不想这些无聊的东西呢?嗯?”她蹲下来,温柔地捧起我的脸颊。
“不会再想了……”我哆嗦着说。
“这个可以吗?”她在我面前举起遥控器。
“不要……我不会再瞎想了,我保证!”我摇着头,眼眶里涌出了泪水,模糊了视野。
“真可怜呢,”她用睡衣的袖角轻轻蘸走我的泪水,然后把遥控器塞进我的手里,“乖,自己按着,按到你不会再瞎想为止。”
“唔诶!”我惨叫一声,用意义不明的音节表示拒绝。
“不会有事的,”她抚摸我的头发,“只要到你停止瞎想就好,很快的。”
我焦急得顾不上说话,只有不住地摇头。
“来,”她柔软的手掌包住我的手指,让我握紧遥控器,拇指搭在按钮上,“按下去。”
我乞求地看着她,她依然是那张等着看好戏的脸,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恶劣的愉悦。我低下头,看到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箍着我的手指,她握得很轻,我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挣脱,但我不能。我低下头,泪水再次溢满眼眶,滴到她白皙的手上,她没有擦。
在她闪闪发亮的眼神中,我咬住牙,按下了那个比命运的大门还要沉重的电击按钮。激烈的刺痛再次从脖子上爆发,一股针头组成的洪流钻入我的血管,在全身游动,扎进又挑出,闪着寒光的针头沿着任何可钻入的缝隙划过,留下渗血的伤痕。许多布满蒺藜的铁钩,刺穿我的皮肤,钩在每一根肌肉纤维上,向外扯着。有无数的尖牙在噬咬我的肌肉,它们无情地碾磨着,让那些血肉的纤维根根断裂。
我感到有一颗树在我体内生长,细密的枝丫刺穿途径的一切身体组织。我的感官渐渐消失,先是听觉,而后是视觉,最后只剩下嗅觉和身体内部持续不断的刺痛。在如此境地下,我祈祷的竟是嗅觉快快消失,仿佛只要我彻底忘记她,忘记这个世界,我就能迎来解脱。
很快,这个想法消失了,伴随着我松开手上的力气,而电击依然没有停止这个事实。指尖上保持着轻微的压力,她在捏着我的手,让我按住点击按钮。是啊,我怎么会傻到认为我能靠自己迎来解脱呢?她的温柔是假的,她的承诺也是假的,我在心中悲鸣着,为自己的愚蠢哀叹,世上如果只剩下一件事情是真实的,那也只能是她的邪恶,如果再有一件,那就是她对我的绝对控制。
或许我的命运就是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是的,这样就好,行尸走肉,没有痛苦。
电流消失了。我茫然地看着她。
“这样多可爱呀。”她揉揉我的脸颊,麻麻的,没有感觉,“继续打扫吧,我朋友她们快到了。”
我的灵魂从身体中抽离出来,抵在屋顶上,无法继续上升。于是我低头,看到她,还看到一具男性的肉体,一个陌生人,瘫坐在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能操控那具陌生人的肉体。
我看着她从他手里拿走遥控器,然后看着他呆呆地看着她离开卫生间。我控制他站起身,他的双腿发抖。我把他的双手浸到冰凉的水中,捞起那块抹布,拧干,走到客厅,擦拭一切目力所及的平面。过了一会儿,她的朋友来了,我看着他给她们当脚垫,当椅子,当烟灰缸。他的膝盖很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因为我没有控制他做任何表情。没有人注意他,她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彼此身上,只有他的注意力无处安放,他被从世界中孤立出来,不再是一个角色,而是戏剧中的背景板,一件没有灵魂的道具。
又过了两个小时,他已经精疲力竭,可我依然不得不控制着这具疲倦的身体进行事后的清理。她已经回卧室去了,她的朋友们有的留宿也去了卧室,有的回家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他和我,还有散落一地的垃圾。收拾好后,他轻轻打开门,出去,轻轻关上门,下楼。他还要去做夜班的日结工。
在路上,随着寒风吹拂,我开始感受到重力,我越飘越低,最后进入了他的身体中。这时我才想起,原来我就是他的灵魂。疲劳和寒冷一起袭来,压得我差点跪在地上。
我来到常干夜班日结的那家便利店,店主是个摇滚爱好者,店里经常单曲循环《Edge Of A Revolution》,今天也不例外。伴随着强劲的鼓点,低沉嘶哑的男声高唱着“No we won't lay down and accept this fate, cause we're standing on the edge of a revolution”,每天都唱,唱一整天,可依然什么都没有变。
设定很好,但经过实测,电击止吠器太弱了,完全达不到这样的效果(滑稽
怎么回事?就这么一点点? (恼火) 你这几个月在做什么呢??? (按下遥控器)
我欣赏不来摇滚,那帮搞摇滚的人把太多东西符号化了,最后搞得想是什么新世纪的图腾崇拜一样,把那些激起激素的词奉为圣经,恨不得每句都要吟诵,向他人炫耀自己盲目的信仰。可到头来,他们什么都办不到。我把音乐调小,它太吵了。
前半夜店里是不忙的,只有偶尔的几个人进来买东西,大多是烟,其次是槟榔、啤酒、打火机和避孕套。比较忙的是后半夜,临近凌晨那一段时间,除了要做把厢货送来的货物搬到仓库这种体力活,还要做解冻包子和关东煮,摆出茶叶蛋之类的准备早餐货品的活计。这段时间一般是没有客人来的,上班族不会这么早起,而早起的大爷大妈从来不信任便利店里的早餐。
而今天的前半夜有所不同,我见到了一个生面孔。我并不是真的记住了每个匆匆过客的脸,只是这个人和其他深夜顾客的气质都不同,她没有买烟,没有买槟榔,没有买啤酒,没有买打火机,也没有买避孕套。她买了一个饭团,要我加热。
“抱歉,我们店不提供加热服务。”我停下扫码的手,以防她不买了。
“好吧。”她说着,轻轻朝手呵口气。
她的长袖毛衣遮住了手背,只有冻得有些发红的纤细之间露在外面。我打量了一下她,她的风衣似乎也是按照年轻女孩追求的“美丽冻人”原则选出来的,时髦,但不保暖。我不禁在脑海中描绘出她在踏出店门,坠入寒风中,裹紧薄薄的风衣,而显得更加单薄的身影。
“支付宝。”她掏出手机。
“如果你想吃热食,”我捂住支付宝收款器上的摄像头,“你出门往右边走一小段有一家罗森。”
“什么?”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呃,你看起来很冷,最好吃点热的,出门右拐有罗森,他们那里可以加热,不过会稍微贵一点。”我说。
“噗哈哈,”她忽然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你这样做不怕店长罚你?还是你就是店长?”
“店长比较宽松。”我说。
“那你聊天会扣钱吗?介意跟我聊会吗?”
“聊天?”这次换我不明所以了。
“是这样的,我是Y大导演系的,”她掏出一张校园卡递过来,“最近要做毕业作品,想做个纪录片,关于日结工的。”
我接过校园卡看了看,她叫徐梦,名字挺符合她的专业的。我记得有个名导演就说过“电影是个梦”之类的话。
“你怎么就确定我是日结呢?”我问。
“我不确定你是日结,但是我确定你身上有故事。”徐梦说。
“故事?”
“一般的便利店员是没有余裕管自己以外的人和事的,他们光维持生计就已经很艰难了。但是在你身上,这种生存压力并不明显,所以我猜你原本是有一份好工作的,只是由于某些原因,现在被迫在做日结。”
“确实,我以前是搞软件开发的。”我说,“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拍纪录片。”
“我有片酬的。”
“倒也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的事?”徐梦用她那漂亮的眼睛盯着我的脸,仿佛一个等着从犯人的微表情中看出破绽的侦探。
是什么的事?是关于恶魔的事,我愤愤地想,是关于那个叫“景星”的魔鬼,那个不是我主人的主人,那个自称为我的地狱,那个使我堕落为替罪羔羊的罪恶之源。
在这一瞬间,我多么希望能向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倾诉,把一切都抛之脑后,畅快淋漓的发泄出来。可是我不能,上面那些话我只敢在心里说说,并不敢真的讲出来。于是我又期待徐梦真的有读心术,能自己从我脸上读出一些端倪,可她只是傻傻地看着我,维持着可爱的迷茫。
“总之就是家里面有点事。”我说。
“那更好了!”她的眼神亮了起来,头顶仿佛弹出了一根小天线,“有冲突的故事才有价值。”
“啊?”
“不不不,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抱歉。”她慌张地摆手。
“没关系。”
“可以加个微信吗?有机会我们再聊。”
我们互换了微信,她打着哈欠出了门,在门外,她裹了裹风衣,往右走了。我把饭团放回冷藏柜上,然后又坐回柜台后面。大概坐了一个小时,送货的车来了,我和司机核对货单,扫码入库,然后把货物搬到库房,补全货架。货物大多是饮料,很沉,但是卖的很好。还有很多关东煮食材,在冬天它们的销量也很不错,老板跟我说它们几乎能占到营业额的三分之一。
我东想西想,手里做着日常的活计,到了交班的时候,我整理了一下,签了交班表,就出门去附近的网吧。对于我这种人来说,网吧算是比较经济实惠的地方,比钟点房要便宜一半左右,所以一般我都是去网吧。这时候天还很黑,网吧里通宵的人还没走,除了少数看上去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大部分人已经没力气打竞技性很强的游戏了,都是在玩自走棋一类的,有些干脆就挂着视频睡着了。我在低配区找了个人不多的地方,开了台机器,戴上耳机,裹紧衣服,伴随着系统根据喜好推荐的轻柔音乐,进入了梦乡。
说梦乡似乎不太合适,因为我的梦大多是噩梦。我在网上查过,这是压力大的表现,不过就算是查清楚了原因,我也没法改变现状,日子依旧是这样悲惨地过去。我的梦也不全是噩梦,有些时候我会梦到以前上班的日子,下班后窝在家打游戏,那些游戏的经历有时候也会被大脑编入到梦中来。这些梦不是噩梦,但当我睁开眼后,从美梦跌落到现实的时候,感觉比噩梦还要可怕。
我是在一阵吵闹的鼓点中醒来的。我看了看歌单,平常充满轻音乐的“猜你喜欢”,今天不知为何混进来一首金属摇滚。我摘下耳机,站起来伸展一下,顺便看看手机充了多少电。网吧给手机充电是非常慢的,我从凌晨睡到中午也只充了一半。
微信上有一条信息,是徐梦发来的,她问我下午有没有时间,她请我喝下午茶。我看了看支付宝余额,回她“还是AA吧”。我一边打字,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打肿脸充胖子。
我跟着导航,在地铁间倒来倒去,像只老鼠一样在北京的地下钻行。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终于能从地下出来了。地面上的阳光真好,钻进豪华的商场,里面游荡着不少时尚又年轻的女孩子,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魅力,有好几个都让我幻视景星。看着她们单薄的衣服,我不禁会想那个想过无数次的问题,她们不冷吗?不过说到不怕冷,景星那个恶魔才是不怕冷,无论什么季节,她都穿着奢侈品的单鞋,令人血脉喷张的那种。
我甩甩头,把景星从脑子里甩出去,专注在赴约上。我找到商场内的指示牌,按着找了过去,徐梦不在店里。时间确实还太早,于是我在商场里逛起来。我已经有几年没来这种商场里逛过了,里面除了传统的服装店和饰品店,还出现了卖各种新潮小玩意的店,以及很多看上去就很“年轻人”的花里胡哨的店。
在一家店里,我看到了昨天晚上徐梦穿的那件风衣,我走过去看了眼吊牌,价格高得令我咋舌,大概相当于以前我还在做软件开发时的半年工资。
“先生,这件是我们的当季新款,您是为了谁买呢?”一个导购过来搭话。
“我就随便看看。”我赶紧放下吊牌,转身离开。
吊牌上的那一串数字,太烫手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的那句“Y大导演系”的重量,除了她自身的优秀,还有她背后的,金钱的重量。
“我已经到啦~”徐梦给我发来微信。
“我马上到。”我回她。
我迈开步子,一股突如其来的悲哀扯住了我的腿,我还是不要妄想和她扯上什么关系为好。即使我真的成为了她纪录片的主角,我对于她而言,也只是拍摄素材而已。我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她,而她只会透过摄影机的镜头看我,我们之间会永远隔着一颗镜头。在镜头前,我会被扒光,再以赤裸之姿,被解剖,被研究,被记录,每一个角落都展示在她面前,而她只是在镜头后面发号施令。
这让我回想起我在镜子前凝视自己的样子。现在,我即将被笼罩在另一个女孩子的凝视之下。
“抱歉来晚了。”我走进店里,找到徐梦。
“没关系,也没几分钟,坐吧。”她说,“不过得给我几分钟,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好的。”我说。
她的风衣和昨晚是一样的款式,不过从卡其色换成了更深一点的棕色,我一想到她买了一件如此贵的风衣之后,竟然还买了一件没啥大差的的同款,就不禁在心里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风衣里面是完美勾勒出较好身材的白色针织内衬,下身是紧身的牛仔裤,纤细的小腿上是黑色的马靴,坚硬的皮革上溅了不少泥点。我把手伸进口袋,握住随身携带的湿巾,网吧里的厕所太脏了,所以一般我都用湿巾代替洗脸。
“哦对了,”她从手机里抬起头,“我已经预先点过单了,不过如果你有什么别的想喝的也可以直接要,反正我在这家店里是记账月结的,你不用担心消费问题。”
“这样就挺好的。”我说。
“东西还没上来你就挺好的,”她笑着看着我,“放松点啦,你一直紧张的话,我也没办法采访你啊。”
“好的。”我说。
这时候咖啡上来了,两杯热美式,还有一份切角蛋糕。她把蛋糕推到我面前。
“我今天卡路里超了,不能吃了。”她说。
“好严格啊。”我说。
“没办法,这就是美丽的代价。”她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后冲着我笑。
我跟着笑起来,身上的紧张和负面情绪都轻了不少,也有了说话的勇气。“话说,你的靴子要不要擦一下?我这里有湿巾。”我把湿巾掏出来。
“谢谢~”她接过去,又被微信的提示音打断。
如果你很忙的话,我可以帮你擦。我咽了口口水,在脑海中对她说。
回完消息后,她撕开我用来擦脸的廉价湿巾,擦拭她那双高贵的马靴。被水湿润后的皮革闪亮起来,而湿巾则变得黑灰一片。她擦得很仔细,擦完靴筒和靴面,又擦了擦鞋侧,直到湿巾完全黑得不成样子。
“昨天去郊区帮朋友拍摄了,所以搞得很脏。”她说。
“难怪你那么晚还去便利店。”
“真的,昨天为了拍夜间外景,剧组都冻得够呛,剧务还少定了几份饭,我的那份给了摄助了,结果开车回去的时候饿得不行,就跑到你那家店里去了。”她抬起头看我,“不过塞翁失马,这不是毕业作品的素材问题就解决了吗。”
“确实。”我在心中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果然我在她眼里只是素材。
“对不起,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伤人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可以做朋友,说素材只是职业习惯啦。我们行内还会把只承担功能的配角叫做道具,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我明白。”我冲她挤出一个微笑,“我明白。”
此时她擦完了靴子,用指尖捏着湿巾,准备丢到桌面上。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那团肮脏的废弃物。
“怎么了?”她看着我。
我的脸簇地发烫,大脑飞速运转。景星擦完脏东西的纸巾都是直接塞进我嘴里,要我吃下去的,这种习惯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了。
“我找地方丢掉吧。”在一小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我说。
“叫店员来收掉就好了。”她说。
“这点事麻烦店员不好吧。”我的手依然伸着。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心理活动~”她点点头,“那谢谢你啦~”她打开手机的备忘录,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上新增了一条,快速记下了刚刚的情景和对话。
我把那团湿巾塞进包装袋,以防它被我的口袋污染,然后把包装袋揣进兜里最深的地方,又往里塞了塞,直到它到了绝对不会掉出来的角落。
“说回正事,你同意做我毕业作品的主角吗?”
“我同意。”我说。
“我还没说酬劳呢?”她瞪大眼睛。
“呃,我对这个也不太了解,你觉得合适就行。”我说。
其实我不是很在乎能拿到多少钱,只要景星还在,即使是我中彩票了,最后也依然是要过现在这样,每天去她家打扫,然后时不时干一天日结来维持生存的日子。
“好吧,那我回头直接把钱打给你好了。”她从包里拿出一沓合同。
“好多啊。”我笑道。
“不这么多,法务那边过不去啊。”她苦笑,“我也经常被合同折磨,每次都这么一大堆,包包都要塞爆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笔,一份一份,在开头填上姓名和身份证号,然后再在最后一页签下签名。那一夜的回忆涌了上来,和现在重叠。在那一夜,我将一切都上贡给景星,跪在地上,签完了跟现在差不多一样厚的合同。那一夜,我变得一无所有,我去跳河,我被她救下,我丧失了人的身份,我变成一只羔羊。
“你都不看看,就不怕我把你卖了?”她把签着我名字的合同费劲地塞回包里。
“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估计你也看不上。”
“别这样说自己,每个人都是很重要的。”她啜了一口咖啡,然后往里倒了点脱脂奶。
那如果不是人呢?我在心里问她,同时也问自己。
“就算是一只动物,也不是生来就卑贱的。”她一边用小匙搅动咖啡,一边补充道。
“那如果是一只……羔羊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也是一样的。”她说。
徐梦或许永远意识不到,她的这句话对于我来说是何等的震撼。在这句话中,在她悦耳的嗓音中,在她那两片温软的唇所作出的诱人张合中,我短暂地做了一个梦,一个虚梦。我像青蛙王子一样,我的罪被爱所接纳,我从羔羊变回了人,正常的人,无罪的人,自由的人。
“桀桀桀桀,”她佯装邪恶地笑起来,显得更加可爱了,“既然你签了契约,现在可得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
“好的。”
“不许隐瞒!”
“好的。”
“那么先从家庭情况开始吧。”
其实这些事情昨天晚上我就全想好了:我的家庭是一个很严肃的家庭,我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家暴和高压管控下。在去年的某一天,我的父亲因为出去酗酒,在街上和小混混斗殴,被小混混刺死。在父亲死后,母亲便发了神经,给我设置了严格的门禁,以及各项严苛的规定,我不遵守就发疯拿刀乱砍。在描述母亲这一角色上,我把对景星的恐惧、忌惮,以及怨恨,一股脑加了上去。被问及为什么不送去精神病院时,我回以不符合收治条件。而正因为有这样一个我无法摆脱的坏母亲,我无法再加班,因此被垃圾公司逼退。后来,我选择用积蓄创业,但时运不济,不但赔光了,还背上了负债,不可能东山再起。所以现在只能靠日结来勉强维持生活。
我一口气说了很久,好像关闭已久的水坝开闸放水。徐梦静静地听着,几乎没有提问,或是打断我。我看着她喝了两杯咖啡,又把那块小蛋糕无意识地塞进了嘴里。
“我讲完了。”我说。
她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好的。”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问。
“你……”她咬了咬下嘴唇,点亮手机,推过来,“你介意我把刚刚的录音剪到片子里吗?我没想过会是这样戏剧化的事情,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换成字幕,或者给你做变声处理。”
“你用吧。”我说。
“谢谢,”她有些扭捏,“那我先回去整理素材了,你如果有想吃的直接点就好,跟店员说记账就好。”
“好的。”我目送她匆匆手机,快步走出店外。
她不愿意面对我,她逃走了。借用一句杨绛女士的话来说,那是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二 摇滚地
我的生活有了色彩。虽然每天我依然要去为景星做打扫,也要在她开party的时候在旁边侍奉,但是离开景星那里以后,外面的世界不再灰暗,而变得多彩起来。原先我的世界里只有网吧和便利店,在经受折磨和等待下一次折磨之间钟摆似的摇来摇去,现在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跟徐梦接触的过程中,我大概了解了她的状况:她算是世俗意义上的富二代,父母经商,是非常务实的人,而她则认为人必须要有做梦的权力,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徐梦,还努力进入了导演系。她和景星完全就是两个极端,要是景星有她的条件,估计早就陷入到奢靡的生活中,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了。
徐梦的身上有一种活力,不同于景星身上那种专用来毁灭的激情,徐梦的活力是向上的,是创造的,是追寻人类共同的梦的。她带着我跑了很多地方,其中最多的是商场,她会在那里拍我面对各种商品的反应,说是这能展现一个原生态的人在面对被消费主义异化的人的时候的自然反应。事实上她的原话比这个更复杂更绕,我只能凭借浅薄的知识,从那一大堆专业的分析中摘出这一句。
“话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想送你个礼物。”徐梦倒退着走在商场走廊的中间,透过DV看我。
“礼物……”我思忖了一下,“我拿着礼物回去的话,恐怕会被我妈……”我面露难色。
“哦对,不好意思,我忘记了。”她放下DV,“那刚刚那段不要了。”
“没事没事,用吧,没什么的。”我说。
“我们换下一个话题,”她又举起DV,“话说我都没见过你生气,你是很少生气吗?”
“生气?和谁生气?”我楞了一下。
“和谁都行啊,比如那些欺负你的人。”
欺负我的人?景星?那我可不敢。
“或者生活本身,”徐梦补充道,“假如现在生活变成了一个人,站在你面前,你会想打它一拳吗?”
“不想,打她也改变不了什么吧。”我不自觉地带入了景星的形象。
“那你想对它做什么呢?”
“我想让她跟我一起干一天活,体验下我的辛苦。”
“你要它怜悯你?”徐梦问。
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我停下脚步,开始思索这个问题。我希望景星怜悯我吗?景星的残忍纵然让我恐惧,可不可否认的是,她的魅力也在于残忍。我现在依然对跳河那天的那次射精记忆犹新,毫无疑问,那是我人生中经历的最爽的一次射精。
“有时候我觉得我很依赖她的残忍,如果有一天她忽然开始怜悯我了,或许我会感到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样继续活着吧。”我决定引用一下名句,“面对她的残忍,一开始你会感到恐慌,接着你会习惯,到最后,你开始发现自己离不开她了。”
“被体制化。”她点点头,“也就是说,为了维持生活的惯性,你必须依赖生活的残忍?”
“呃,对。”我差点忘了我们是在谈生活,而不是景星。
“卡。今天收到了很好的素材。”徐梦放下DV,“抱歉之前说礼物,让你感觉不舒服了。”
“没事,你拍到的都随便用,我无所谓的。”
“你这么纵容我,不怕我变得像生活一样残忍啊?”她忽然凑过来,带起一阵香风,味道很柔和。
“不怕。”我说,无论如何,我都没法想象徐梦变成景星的样子。
“即使我以后要你去家里拍摄你家的情况?”她盯着我的眼睛。
“我……”透过她近在咫尺的漂亮眸子,我清晰地看到自己那虚伪得令人恶心的畏缩嘴脸。
我不敢想象徐梦如果发现我所谓的“家庭”其实是景星,会是怎样的场面。
“先不说这个了,今天拍到了很好的素材,我请你吃饭,走吧。”她放过了我,收好DV,和我并肩往前走。
对于和她并排走这件事,我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我总是下意识走到她的侧后方,就像跟着景星出门的时候一样,站在仆人该在的站位上。这时徐梦就会放慢脚步,等我跟她并肩,再恢复正常的速度。她并不出言提醒,只是默默照顾到这些小细节。
刚走两步,徐梦的电话就响了,她走到一边去接,皱着眉头小声讲着什么。隔着嘈杂的商场人流,我听不到。偷听人家的隐私也不好,我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景星说今天要我提早去她家打扫,晚上她要和姐妹聚会。我的心情顿时阴沉下来,我没有兴致回复景星,她也不在意我是否回复,因为我总是会按照她的指令过去。我收起手机,看到徐梦刚好打完电话回来。
“那啥……”“抱歉。”我和她同时开口。
“你先说。”我说。
“我家里叫我今晚回去参加一个应酬,晚上不能和你吃饭了。”
“正好,我妈刚给我发消息要我提前回去。”
我们交换了一个无奈的苦笑。
“那改天请你吃饭。”徐梦说。
“好的。”我和她挥手告别,她坐电梯去地下停车场,而我往商场靠近地铁的那个出口走。
出了商场,世界再度失去颜色,灰色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没有一丁点暖意。我苟缩在地铁里,来到景星家,做完打扫就被她赶了出来,看来今天她请的是普通的朋友。下了楼,我给店长打电话,他很高兴,他已经连续夜钓了几个通宵,今天要他看店属实是要了他的命。
店里今天换了一首摇滚,其实每天晚上放摇滚也挺闹腾的,疲惫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不会感觉提神或者振奋,只会感到厌烦。不过听久了也就习惯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也要被摇滚乐所体制化了。
今晚附近的网管过来,买了两包槟榔,一包芙蓉王。网管来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从隔壁宾馆急匆匆跑进来,问有没有避孕套。我从柜台给他拿了一个,他没有问价,扫了码之后,便在网管羡慕的眼神中,以比来时还快的速度奔回了旁边的宾馆。网管没有说什么,只是撕开一包槟榔扔进嘴里,又点起一根烟,略显失神地溜达进了夜色里。我看着那颗橘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越飘越远,脑补着他耷拉着脑袋走路的样子。
随后便一直没有客人,直到一束车灯的强光撕开夜幕,停在店门口。一个模糊的人影从车上下来,我立刻认出那是徐梦。我高兴了一瞬,随后嘲笑自己上一瞬的那些无聊幻想。她过来多半是来拍摄素材的,日结工的工作内容很明显也是拍摄计划中的内容。
她推门而入,伴随着“欢迎光临”的电子音,我看到的并不是DV的镜头,而是一双哭红的眼睛。我连忙走出柜台,顺便把藏在里面的小马扎拿出来。
“你还好吗?”我请她坐下。
她缩在马扎里,紧紧裹着大衣,看起来像仍然处在寒风里。她没有说话的意思,我便去货架上拿了杯奶茶,去仓库冲开,塞到她的手里。她两手来回倒着,偶尔啜一小口,热汽从杯口蒸腾向上,她的身体也渐渐舒展开了。我蹲在她面前,姿势不是很舒服,但不想动。
“你这里什么烟卖的最好啊?”她瞟向柜台。
“荷花吧。”我没有起身,下意识地,我不愿意她抽烟,也不。
“荷花?是爆珠很好吗?”
“没有爆珠,是很多人跟风,不是说习……”说到一半,我觉得不妥,便停下话头。
我看向柜台,借助玻璃的反光,确认下自己有没有变成一个喜欢对“小道政治”高谈阔论的中年男人。还好,玻璃的倒影中仍然是那个瘦弱的、脸上刻满苦难的青年。
“怎么不说了?我又不是广电,不会审查你的。”她说。
“就是不想显得像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
“好吧,那你给我拿一包吧。”
我不情愿地起身,去柜上扫了一包荷花回来。她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淡蓝色的烟雾从她鲜红的双唇间吐出,缓缓飘散在空中。我有点羡慕那团烟气,能在她的口腔中停留,缠绕她的舌尖。不过我也有比烟幸福的地方,它会燃尽,我不会,至少不会像它那样,只存在几分钟,便被消耗干净,失去大半身体,只剩一个被视作废弃物的烟头,被人丢到垃圾箱里。人类是很残忍的,无论是如何贵重的商品,只要使用价值消耗殆尽,便会将它们当做垃圾丢弃。而垃圾是不分你我他的,无论之前是贵是贱,此后它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是垃圾。
“不好抽。”她评价道。
“毕竟才30。”我看着那支烟在她之间缓缓燃烧。
这支烟燃尽后又会如何呢?我的视线下移,落到她的皮靴上。多半是会被她踩灭吧,我想。我不禁幻想起那副场景:炽红的烟头摔落在地上,她穿着黑色的皮靴踩住它,肮脏的鞋底压扁了它,完全覆盖了它的身影。随后,她缓缓扭动脚腕,鞋跟微微抬起,鼓起的小腿肌肉让靴筒微微扯成椭圆形,她踝骨顶起坚硬的皮革,脚腕处挤压出微微的褶皱。当她抬起脚,那枚烟头已在她下意识的碾踩中失去了全部的活力,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那曾有幸接触到她柔软的双唇,并沾染上口红颜色的身躯,现在也已被灰尘所包裹。它那红色的荣耀,和脏污混杂在一起,印在它的身上,昭告着它从被美人含在温润唇间的宠儿,堕落为了被人随手丢弃的、无人关心的垃圾。
“有烟灰缸吗?”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幻想。烟灰已经很长,摇摇欲坠了。
我伸出手。
她噗嗤一下笑了,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我也跟着笑。
“你好像对这些践踏尊严的事不是很在意。”
“我没有尊严。”我脱口而出,而后看到她不解的神情,又马上找补,“尊严对于穷人,是奢侈品。”
“所以你真的不在意?”她问。
我摇摇头,她把烟灰弹进我的手心。
“我挺羡慕你的。”她吸一口烟,火星在她之间由暗红变成橘红,“不追求尊严,很多烦恼也就跟着消失了。”
“你有什么烦恼?”
“我家里要我结婚。”
“催婚吗?”我笑笑,“我家里也催过我,不过你大学还没毕业就催婚确实早了点。”
“不是,”她又吸一口烟,“我家里要我跟他结婚。”
“这个‘他’,是你家里指定的人?”我问。
她没有说话,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膝盖上,往里面弹烟灰。我往回收手,被她拽住了,于是我就保持把手放在她膝盖上的姿势。这样身子有点前倾,不容易保持重心,不过可以缓解一点腿麻。
“没有批评的意思,但是这样是不是不太人道?”我说。
“人道是用来和人讲的,你觉得我是人还是动物?”
“是人。”我坚定地说。
“都不是,”她吸了最后一口,烟已经燃到底了,“我是牲畜。”
“别这样说自己,每个人都是很重要的。就算是一只羔羊,也不是生来就卑贱的。”我说。
“你抄袭我。”她笑道。
“这叫致敬。”我说。
而后我们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因为没有话题,我们两个局促地看着对方,盼望着对方能开口说点什么。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勇敢的。”我先开口了,“我以前写过小说,但是总会担心读者会不会喜欢,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干脆放弃了。”
“好可惜。”她说,“我觉得你如果能坚持写,迟早有一天可以成为出色的作家。”
“谢谢。”我说。
她的烟彻底燃尽了,火星熄灭成一团黑白灰相间的马赛克。
“烟头也给你啦,”她把烟头扔到我手里,“感觉你好像个垃圾桶哦。”
“哈哈,确实。”我的心一颤,强颜欢笑。她多半是无心之言,但在我这个听者心里却炸起一阵波浪。
“那这个我喝不完了,也给你啦,垃圾桶。”她把还温热的半杯奶茶塞进我的手里。“好了,”她站起身,“我该告辞了,谢谢你的安慰。”
“这没啥。”我也站起来,腿麻得几乎失去知觉,我强行站稳。
“行了,不用送了,你估计腿麻得走不动路吧?”她留下这一句话,跳出了门外。
她的行动过于迅速,让我觉得有点逃跑的意思。门口的红外玩偶并不能判定她是进门还是出门,只机械地重复那一句电子音的“欢迎光临”。我努力挪了一步,转过身,坐到马扎上。双腿像被细密的针头蜇刺一般,尤其是右腿,麻得厉害。
我的左手是她喝过一半的奶茶,右手是烟灰,还有沾着口红印的烟头。如果放到小说里,这倒是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场景:主角正面临一个选择,若是他选择吃掉烟灰和烟头,则会继续在身为m的地狱中挣扎;若是他选择喝掉奶茶,则代表他开始放下m的欲望,停止追寻刺激,而走上正确向上的道路。
可惜现实不是小说,我把烟灰和烟头吃药一样倒进嘴里,然后喝了一口奶茶。顺滑的奶茶冲散口腔里的灰,裹挟着它们横冲直撞。二者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灰蒙蒙的香甜,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味道。我有点失望,倒不是说真的期待能尝到什么“徐梦的味道”之类的玄乎东西,我失望的是我竟然想象不出我在期待什么味道。这说明着一件可悲的事实,就是我虽然看起来和徐梦有些亲近,但其实我并不了解她。
我丧气地喝剩下的奶茶,很腻。奶茶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第一口香甜无比,剩下的就只有腻。于是我快速地一饮而尽,把空杯子扔进垃圾桶。